“怎么样了?”
孟恒辰下了朝,连朝服也没换下,便直奔这里来。苏写意一身白袍上沾染了许多鲜血,她的发髻都散开了些许,脸上起色有些沧桑,眼下一片乌青,看样子似乎是熬了好几个通宵。苏写意听到身后的声音传来,眉峰见动了一动,然后又恢复了平静。她双手自然的交叠着垂在身前,形成一个极为放松的姿势,也是一个无奈至极的姿势。“写意?”
孟恒辰走近她,又叫了一声。苏写意这才轻轻的摇头,道:“我尽力了。”
孟恒辰不觉浑身一震,素来冷漠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的松动,他嘴唇微颤的看着苏写意,半晌说不出话来。苏写意也觉得压力很大,如今事情演变成这样,谁也不想的。可是,她真的尽力了,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毒入肺腑,经脉俱损,就算是我师傅……”如果,那个人还活着的话。孟恒辰的腿忽的软了一下,就算是当初在宫门城楼上,看着底下鲜血满地的尸体成堆,他也不曾有过半分的惧怕。可如今,他是真的怕了。怕眼前这人,就这么死了。那么,他的阿蘅,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床上的人面如死灰,双唇干裂的煞是恐怖,原本清俊儒雅的面容,只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已经瘦削的不成样子了,脸颊上的颧骨都高高的凸了起来。他忽然动了动眉眼,在床榻之侧的两人都愣神的时刻,悠悠醒转过来。看着面色震惊的年轻帝王,他眼里却没有半分的惊讶,虚弱的挤出一抹笑来,温和的打招呼,“老四,好久,不见了。”
孟恒辰在床边缓缓坐下来,握起他一只瘦得不成样子的手臂,语调里有无尽的感叹,“三哥……”孟恒礼却低低的笑了起来,却因为气息不瞬而使得苍白色脸上涨出些许的红晕来。他又咳嗽了一阵子,才蓄起几分力气,温和的说道:“你许久,不曾唤过我一声三哥了。”
孟恒辰不自觉的心尖一酸。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在那个被他称之为惨淡并且暗淡的童年时光里,在被皇后和她的儿子无情打压以及虐待的童年岁月里,在那段连他的父皇都对他弃若敝履的时光里,这个普天之下唯二对他伸出过援手的人,他曾经真真切切的唤着他,三哥。然而,已经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对他不闻不问的父皇却突然间给与了他无尽的疼爱,把他接到身边,亲自教养着,告诉他为人君者的道理,教导他治国平天下的手段。他一夕之间成为了皇室之中最受宠的皇子,并且,也疏离了从前友好的人,因为父皇告诉他,为人君者,最重要的,便是心狠手辣,无所顾忌。而要保证自己无所顾忌的话,则要保证,这一颗心里,不装下任何人。他在漫长的磨练时光里,成功的将所有人都摒除在心门之外,包括他自己。孟恒辰告诉自己,他生来就应该是这天下之主,只有将天下大权紧握在手,才不辜负母妃拼死将他从火海中推出去的恩德。因为他至死也不能忘记,母妃临死前在她耳边说的话,夺下江山帝位。看着他忽然飘渺了的眼神,和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迷茫,孟恒礼心下有些不忍,可是一想起那个明媚无双的少女,却还是狠下了心肠。他又停了许久,这一回,觉得积蓄了足够的力气,他开口,沉声说道:“老四,你既还肯唤我一声三哥,那么,在三哥临死之前,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孟恒辰隐约感觉到他要说些什么,他不愿意答应,而在他的目光下,他那点企图躲藏起来的小心思,似乎都变得无所遁形。孟恒辰本能的想要摇头拒绝,然而孟恒礼却忽的急遽喘息起来,剧烈的喘息声像是一把无情的匕首,一刀一刀的划着他的心尖。苏写意一惊,低呼了一声,“不好!”
孟恒辰再不敢犹豫,急急的应了一声,“好,我答应你。”
然而孟恒礼的喘息声不绝于耳,仿佛是要将他的心肺都逃出来一般,大口大口的穿着气,嘶哑的声音像是被活生生撕裂开的布帛。“写意!”
孟恒辰急促的喊道,苏写意再不敢怠慢,迅速从怀里掏出一根镇定心神的银针,没有犹豫的刺入孟恒礼身上的额挤出大穴。半晌,他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然而一双眼眸里已经不复清凉,浑浊的雾气蒙在上面,根本看不真切他眼里饱含的那些深意。孟恒礼觉得自己的眼皮很是沉重,凭他现在这点微弱的意志力,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他知道,如今,他的生命算是走到了尽头。前年中的那次赌,虽然最后在苏写意的手上捡回了一条命,然而那毒毕竟太过狠辣,已经损了他的根基。如今,竟不料,他还是栽在这上面了。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闭上眼睛,然而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交代完,脑海中一时纷纷乱乱的,竟想不起,什么才是最终要的了。孟恒辰见他神色混沌,似乎是要睡去的摸样,以为苏写意的银针起了镇定的作用,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不再冷硬,道:“三哥,你先休息,朕……我,我晚些再来看你。”
他说完,便站起身来,想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却被他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道一把抓住。孟恒辰疑惑的抬眼看去,只见原本混沌的眼眸里,更是污浊不堪,他心中一紧,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孟恒礼的嘴唇在微弱的翻动,似乎要说些什么,见状,年轻的帝王下意识的将头低了下去,贴在他唇边。“放过……放……放过、阿……阿蘅……”断断续续的声音薄弱的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孟恒辰用了好久的时间才依稀辨别出他所说的这四个字。眼里骤然一冷,面上的表情也随之僵住,他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对这个哥哥,他是有爱,亦有恨的。爱,是因为在晦暗的年少时光里,他给了自己为数不多的温暖;恨,则是因为,他要带走自己,唯一心爱的女子。或者说,已经,带走了。他拼尽了全力想找回心爱的女子,可是他竟然,要他放过她。那是他爱逾性命的女子。放过——他连自己都不放过,怎么可能放过她?他半弯着腰,身子还悬在他的身体上方,只是耳朵已经收了回来,可他还是保持着先前聆听的姿势,半晌了,一动不动。苏写意听不到孟恒礼对他说了什么,然而看孟恒辰的表情,想必是极困难的事情,不然,也不会让这个素来镇定自若的年轻帝王,露出这样的神色来。她扫了一眼床上的人,心中已然有了定论,微微低下腰去,却是握住了那人的手腕,两根修长的细指探上了对方的脉搏,脸上的表情很是纠结。果然,还是没用啊。苏写意收回手的同时,站直了身子,轻轻拉了一下年轻帝王的袖口,低声道,“皇上,礼亲王,已经去了。”
孟恒辰震了一下,才颤颤额回身看她,眼里顿时一片狂风暴雨侵袭。苏写意不自觉的放开手,退后两步,颤声叫了一句,“皇上……”寝殿的门被拂过的一阵狂风吹开,啪,一声重重敲在同样木质的门框上,震动声惊醒了屋里的两人。“他,死了?”
素来镇定的年轻帝王,已经掩饰不住语调里的颤抖。苏写意忽然不敢点这个头了,孟恒辰的冷静她是清楚的,这么多年除了阿蘅,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失了镇定。然而,现在……“现在,该怎么办?”
苏写意一阵心惊肉跳,苦撑了半个月,终于,还是撑不下去了。“发讣告,昭告天下,礼亲王薨逝于一月十七。”
孟恒辰闭了眼,将所有的情绪都藏了起来,苏写意算着今天的日子,又是一阵心惊肉跳。今天,分明是,是……二月初五啊!一月十七,那不是、那不是阿蘅逃走的那一日吗?!“皇上,你这是要做什么啊?”
眼见孟恒辰面无表情的走出去,苏写意惊慌失措的跟上去。孟恒辰的脚程极快,又是特地晕了轻功,苏写意方一追出门去,就已经看不见孟恒辰的身影了。而堇州这边,慕云薇接过李秀宁的婢女香兰递过来的一杯热茶,二月初的天气已经暖和了许多,院子里的迎春花趁着这早春的气息极力绽放出娇小能黄色的花瓣。枯黄的枝桠上没有半点嫩绿的叶子,一旁的其他灌木纷纷冒出了点点新绿,唯有这一株株的迎春花,只在光秃秃的枝桠上,不遗余力的展现自己。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长衣长裙,是借了李秀宁的衣服,刚洗过还未干的长发滴着水,额前的刘海乖巧服帖的趴在她的额头上,泛着水汽的额发硬生生的在她脸上渲染出一抹冷傲的气质来。她手里握着一杯热茶,茶杯是青花瓷的,热烫的茶水透过这薄薄的杯壁传到手心,早春的凉意就这么被轻易的驱散。揭开茶盖,她不甚小心的用盖子浮了一浮水面上飘着的几瓣茶叶,发黄的色泽,想来不是什么上等的货色。这段日子住在这里,她也算是见识到了李秀宁的持家能力,不禁为孟恒礼娶了她感到一丝庆幸,这样一大家子,被她操持的很好,很不错。许是她有放了许多银子在这里的缘故,这府里的生活确实有些许的改变,那些下人们看着她的而眼神也不似最初的那般防备和冷漠。然而李秀宁却愈发的沉默起来,连和她说话都显得十分不情愿了。对此,慕云薇倒也不在意,她过惯了独自一人的生活,有没有人陪着她,其实已经无甚所谓了。倒是袭月,最近总是早出晚归,好些日子都见不到人影。每每都想着等她晚上回来了,要同她打听一下,帝都那边的消息。可袭月回来的时间实在是晚,而她许是旧病未愈的缘故,这些日子总是昏昏沉沉的,愈发的嗜睡了。“阿蘅!”
她刚想到袭月,便被一阵急匆匆的声音打断了神思。她猛的一愣,手上的茶杯不慎花落了下去,热烫的茶水和青花瓷的茶杯一起溅开。她心中一惊,顾不得被淋湿了一群,白着脸色转过头问她:“出了什么事?”
袭月愣在门边,眼神闪躲的看着她,心头不好的预感越发浓重,慕云薇不由自主的提高了音量,道:“说!”
袭月退了一步,咬着唇,脸上似是再也绷不住的悲痛神色,望着她的眼睛里顿时蓄满了一汪眼泪,就这么晶莹的望着她,然后沙哑的说道,“王爷他、他死了……”慕云薇脑中顿时炸开成一团,半天消化不了她的话,她扶着椅子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踉跄的朝袭月走过去,“什么意思?你说的话,子卿,他死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而,两人都没有注意道,在袭月的身后,一身白衣白裙的李秀宁面色苍白的站在那里,瞪大了一双美眸瞪着她们两人,惊愕的说不出话来。袭月的眼里有着勃然的震惊,她垂着头,缓缓的低声道:“帝都传来消息——礼亲王,薨逝于……一月十七。”
因而,慕云薇虽离得近,也没有看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悔恨交加。“咚!”
白衣白裙的年轻少妇,重重的倒在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