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里静极了,没有一点声音从中窜出。再过一会儿,白心突然闻到刺鼻的汽油味,朝周围打量,这才看见——叶青把整个工厂四周都浇上了浓稠的汽油。那些深黑色的液体,像是从腐烂的沼泽中涌出的黑泥,污秽而罪恶。白心抿唇,叶青怕是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连这一手都留下了。就算苏牧带着训练有素的警员抵达现场又怎样,他们拦不住他的。整个工厂都被他控制了,他拥有绝对的主导权。那岂不是说,苏牧只有一个输的结局,但他还必须硬着头皮上阵?白心的心脏揪紧了,巨大的压力险些让她崩溃。那是不是说……苏牧死定了?“砰。”
工厂的门被打开了,刺进一缕光,将阴暗的废墟照亮了一个角。苏牧来了。他的脚步放慢,从黄色的暖光中缓缓走来。白心眯着被阳光刺痛的眼,细细打量这个让她朝思暮想的男人——他还是月朗风清的样子,嘴角抿的很紧,逆着光,像是从光中涌出。他下颚的胡茬长出了一些,像是杂草,春风吹又生;眼角也有点血丝,隐隐看不真切。没时间打理,所以放任自己这样狼狈吗?白心蹙一蹙眉,说不清是心疼,还是恼怒。这个男人……何时有这样慌乱无措的时刻?他不是一直都淡定自若吗?叶青从座位上起来,他踮脚,目光越过苏牧的身体朝后看,“哦,搬了救兵。”
苏牧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报了警,带了刑—侦队的特—别—警—员过来。的确,这种时候让他一个人来,那估计就真的毫无胜算了。只能赌一把,赢不赢看运气,看天命。苏牧直接问:“你想要怎样才能放了她们,要我的命,还是要其他什么?”
“苏老师,你总这样快速推动剧情,岂不是不好玩了?”
叶青用指腹抚了抚下颚,轻蔑道,“要不这样,我也说了给你机会,现在让你做一道选择题。你不是老师吗?做题不就是你的强项,对不对?”
苏牧漠然看着他,一动不动。他不知叶青在打什么算盘,但绝对没他说的那么简单。这四周除了二楼的雇—佣—兵,还在一楼地面均匀撒上了一圈汽油。他做了两手准备,人杀不死,那就孤注一掷,让他们全都陪葬。苏牧不动声色,用拇指捻住了身后的对讲器,发出细碎的摩挲声,提示警—方的人,情况不太对劲,不要轻举妄动。叶青笑了,指着苏娟的方向,说:“那好,接下来是叶青Showtime!苏老师,你猜猜她是谁?是不是和你长得有点像?”
苏牧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半空中翱翔的苍鹰一般瞬间锁住猎物,带着高度的警惕以及凛冽。他只看了一眼苏娟,就撇过头,再也不看了。白心看他眼中燃起了光,复而寂灭了,抛弃他多年的母亲再度出现带给了他冲击以及无所适从。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感。这个心思敏感,却又不情愿让人察觉的男人。他启唇:“我不认识她。”
“不认识?那我就介绍给你认识一下,这位女士名叫苏娟,是你的生母,现在意大利定居。我可是送她们来跟你一家团聚呀,”他弯了弯嘴角,“你不感激我吗?苏老师?我这就送你们下地狱,让你们一家团聚!”
苏牧似按捺不住了,他从身后掏出枪,上了膛。黑沉沉的枪口对准了叶青光洁的额头,渴望他从下一刻开始就永远闭上嘴。叶青无动于衷,他打了个手势。二楼的狙—击—枪—手就纷纷高举家伙,将远程红外线分别扫射在白心与苏娟的身上。“嗯?还要继续吗?”
叶青微笑,他可是有十足十的把握。苏牧不松手,也不动,还是维持着持枪的姿势。他脊背挺得笔直,光打下来,斜出一道黑浓的影子,落在地面上,像一滩干涸了的血迹。“你别激动,现在还没到时刻呢。该一家团聚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叶青说。“一家团聚的时刻,怎么能不叫上我呢?”
就在此时,沈薄执着一柄深黑的手杖,徐徐踏入。他特意穿了西装,与苏牧的潦草衣着不同,整个人显得精神许多。沈薄微笑,朝叶青做了自我介绍:“你好,我是苏牧的哥哥,名叫沈薄。舍弟给你添麻烦了。”
叶青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觉得有趣,勾唇笑道:“又来了帮手?这是哪一路人?”
“我只是来观礼的,劫—持的场面办的很宏大,我很喜欢。哦,对了,我还希望你能放过我的弟妹。”
“你算哪根葱?”
叶青说。沈薄只但笑不语,立在苏牧身侧,黑影交叠在一处。苏牧闷不吭声,只说:“放了她们。”
“我不放,你又能怎样?”
“你会后悔的。”
“我说苏牧,你这不是搞笑吗?现在这里都是我的人!听懂了吗?你再惹我,我就让她们死!不对,我差点忘了,你可以救一个,但只能是一个,要母亲,还是女人?”
他的情绪变得激动,像是被惹怒了的豹子,随时随地都有扑杀上来的可能。片刻,叶青又问了一句——“要女人,还是要母亲?”
苏牧的脸色有些发白,他鬓角被汗水浸湿了,唇瓣也抿地很紧,隐隐只剩下一条线,灰白的,颜色渐渐变淡。白心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像是被逼入了死角,却还没放弃,执意寻找突破口,不到最后一秒绝不认输。他这是在拼命。他为了她,可以拼上自己的命。“只要你不伤害她们,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苏牧知道自己扳不回局面,索性放弃。他撑不住了,颓然垂下手,不敢再将枪口对准叶青的额头。“你这样子,可有趣多了,”叶青指抚唇瓣,思索地说,“要不这样吧,我还没考虑好,你下跪给我看看,我觉得有趣了,就可能答应让你用一死来换她们的命。”
苏牧不作声,屹立在原地不动。叶青又忙阻拦他:“停停停,我们还要排练一下呢,怎么能这么快就下跪?你跪下以后,还要膝行到我的面前,说‘叶先生绕我一命’,怎么样?你喜欢吗?”
他低低笑起来,嗓音格外刺耳。“好。”
苏牧答应了。“我没听错吧,苏先生刚才说什么?Musol先生刚才说什么来着?”
他在羞—辱他。苏牧闭上眼,再重复一次,“我说,我跪。”
白心猛地瞪大眼睛,她听到了什么。苏牧为了救她们,要下跪?这个一贯倨傲的男人,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情?为了她们,放弃尊严吗?“不行!”
她高声喊,很快就被人堵上了嘴。“哟,小女友反抗了,那么,苏先生的回答呢?”
苏牧力不从心,声音越来越孱弱,好似耗尽了力气,“我跪。”
他的声音在屋内如同落雷,重若千斤,很快就有反响。叶青的眉目似有松动,他做出唇形,用鼓励的口吻,要他下跪。怎么可能?这个男人居然答应了……%白心的脑中如走马灯一样,一页页翻动着回忆——苏牧曾经也面对歹徒临危不惧,但每一次,他都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让人安心。但现在不同,白心从他身上感受到了真正的绝望,以及在面对危险之际,不得不伪装出来的镇定。看来,这一次,苏老师是真的没办法救她了。白心脑中最后救命稻草也断裂了,她不恨他,也不怪他。只是没必要在最后,也为了她,丢失尊严。他该活的比任何人都坦荡。从小时候起,苏牧就像是一根坚韧不催的野草,在岩石夹缝之中顽强生长。他所有的成功,都是凭借自己一手创造的,同时,也造就了他面对万事临危不惧的性格。可这一次,却让叶青硬生生摧毁了。他要他当着众人的面下跪,要他在所有人面前露出那一副在陷阱中苟延残喘的可悲模样。为什么要这样残忍?白心在心中叫嚣着——苏老师,别跪!苏老师,别跪!但他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苏牧侧头,深深看她一眼,嘴角微勾,还是染出一抹极其浅淡的笑容。他是在安慰她别担心吗?死到临头了,苏牧还在安慰她吗?明明是这样温柔的人,却要强装出最冷情的一面。这个男人真是……“还不跪啊?等她们跳下来?”
叶青催促道。苏牧屈膝,脊背依旧是挺直的。他在叶青期盼的目光中,缓缓膝跪到地上……“砰!”
说时迟那时快,从白心的身后发出一声枪响,直接射中了叶青的肩膀!巨大的推力迫使他朝前踉跄一步,难堪地跪倒在苏牧的面前。“你,你做了什么?!”
叶青难以置信,回头朝二楼望去。那些雇—佣—兵都将手上的枪—械卸下,不复之前全副武装的专注模样。白心被松了绑,她朝左侧看去——居然是小四!小四朝她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说:“我是沈先生的人,他早就让我埋伏好了,就等着救您呢。”
白心松了一口气,揉了揉酸胀的腿。底下的叶青早就慌了神,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雇—佣—兵队伍竟然早就被人收买了。沈薄还拄着手杖,淡定自若道:“我给了他们翻三倍的钱,这些为利而驱的人,你能雇用,我不能吗?”
叶青慌里慌张,从怀中掏出打火机,他边点燃,边喊:“我还有后招,我,我还有后招……”他要疯了,抄起打火机就往先前洒满汽油的部位抛掷,企图引来汹涌的火势!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牧朝半空开了一枪,很快就一击即中,只消一下就将打火机崩开,炸个四分五裂。他的枪法不算好,但有逻辑思维做辅助,根据抛物线以及可能落地的范围,计算出正确的角度,这才成功了。苏牧虎口发麻,他未将枪收回,而是再次对准了叶青的眉心。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多亏了你用蓝宝石诱我入瓮,拿我做引子,把你父辈在黑市的买卖也连根拔起,现在应该已经落网了。最后,我绝对不会对你这种人既蠢笨又没天赋的学生下跪。”
叶青闭上了眼,他心如死灰,不再抵抗了。接下来就是警方的事情了。苏牧沿着楼梯朝上走,他看了一眼苏娟,点头致意。又错开她,只朝远处的白心伸出手——他的虎口由于使用手—枪,后劲将虎口震地开裂,流淌出泊泊的血迹,触目惊心。苏牧恍若未闻,只朝白心微微一笑,说道:“我来接你回家,白心。”
白心咬住下唇,不知为何,她的眼眶突然就红了。她能察觉到,苏牧并不知道沈薄的部署,所以他是真心想救她才答应下跪。这个男人,这一次,并没有刻意设计圈套,推她入坑。真好,她的苏老师来了。白心也灿然一笑,将手放入他宽大的掌心中,说道:“好,苏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