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宛也是个犟脾气。哪怕秋易恒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也不愿打破原则。若是舅舅还敢推辞，她便不会再收下这批布料。秋易恒最终叹了口气，眼睛垂了下来，带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道：“那好，就依你之言！”

他的眼里燃起零星暖意，仿佛长舒了口气，看到孟宛如此，心中也很欣慰。临走时，孟宛将今日看出的问题都一一指了出来，给了掌柜的期限，要他尽快清尾。本以为对方只是在机缘巧合下，才有了如此缘分，拿到佛珠，掌柜的还只是对她有些尊重，不料孟宛慧眼如炬，看事如此犀利，掌柜的当下对她又多了几分敬重。一连串应下她的要求，把人送到了门边，注视着他们离开才进门。马车上，看到孟宛眉眼间堆着深深的倦色，秋易恒迟疑道：“宛儿，要不先找个地方歇歇再回去吧。”

看了三四个时辰的账目，换做一般人早就头脑发胀、头晕眼花了。亏的孟宛不仅全都看了，还细细归纳问题，身子可不要扛不住了才是。孟宛倒是有些脑胀眼酸，手指忍不住轻轻捏了捏鼻梁，朝舅舅说：“嗯，那就请舅舅找个酒楼歇歇，刚巧我也有点儿饿了。”

“好。”

秋易恒也是心疼外甥女，吩咐车夫在沿途一家酒楼停下。孟宛扶着把手下来，进门便闻到一股葱香。堂倌是个敦厚老实的年轻人，总是笑眯眯的，一条白布巾搭在肩头，两只袖子挽在手腕处，用细绳扎紧。看到他们二人，他不自在的伸手，在灰蓝色的厚袄上搓了搓才张口迎客道：“二位吃点什么？”

“来两碗面，几个小菜。”

秋易恒温和开口。堂倌答了一声，扭头去后厨吩咐。二人捡了一张看着刚擦过的桌子坐下，漆光的桌面还能映出窗外的天光，只是看上去有些灰蒙蒙的。“哎，听说了没有啊，公爵府世子的……病治好了！”

“早就听说了，你这消息也忒落后了。”

“那你们知不知道，世子已经和魏翰林的女儿定亲了。”

“知道啊，早在京城传遍了！”

隔壁桌几个人叽叽喳喳，话语不停。只是刚坐下来，就听到这样的消息……秋易恒静静用余光扫向孟宛，她垂着眼，古井无波，不知在想什么，伸手抓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关于楚辉不举被治好的消息，她早早就听说了，至于是谁说的……她不由看向自己腰间的钱袋。里面还有之前傅昭成送上门来的银票呢。楚辉的诊金还在这儿。不过，孟宛眼里倏忽划过一道惋惜，快到几乎无法捕捉，她幽幽叹息，就是可怜了魏翰林的女儿呦。孟宛手指不自觉攥紧了杯子，又听隔壁叽里呱啦。“你们还记得之前传的有模有样的孟二小姐与世子的流言吗？”

“记得记得，当时传的到处都是啊。”

“害，现在看来，就她的身份，连给翰林小姐提鞋都不配啊。”

“哈哈哈哈哈哈。”

他们的笑声尖锐且猥琐，谈论的内容皆是下流之言。偏偏各个毫不自知，无耻到令人发指。秋易恒一抬眼就看到孟宛扣紧的手指，误以为她是受了污蔑，心有不忿，正欲起身，孟宛却手指一松，以眼神示意，向他摇了摇头。彼时，堂倌正端着一壶热茶过来，刚瞧了时辰，将将好。看到孟宛二人，他想递过去，就在向前的一瞬间，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他朝前一晃，手里滚烫的茶全数泼了出去。好巧不巧，正不偏不倚，全落在说浑话的那两人脸上。这？堂倌疑惑地摸了摸脑袋，回头朝身后一看。孟宛长睫轻扫，盖住了眼中一片浓浓的嘲讽，小腿微微往后撤了撤，收在桌下。刚才她做的一切，秋易恒可都看到了。此刻面向那两人落汤鸡的模样，只觉得心中畅快，当即便坐了下来等着看好戏。其中一人站起来，将湿漉漉的头发往后一捋，抬手揪住堂倌灰蓝色的厚袍，狠狠一搡道：“你特娘瞎了眼是不是，知不知道自己惹了谁！”

另外一个被泼的，扁着嘴从身上揪下几根茶叶，倒没有这位如此盛怒。堂倌后怕地赶紧看向身后，眼中流露出浓烈的求助之情。孟宛放下茶杯正要起身，秋易恒已经先她一步站起，冲那人笑道：“真是我的疏忽，刚刚不小心绊了这位小哥一下。”

“你当我们眼瞎不成，你坐的是另一边，绊他的分明另有其人。”

那人凶神恶煞地拽着堂倌不松开，眼睛赤裸裸地盯着孟宛的背影。那道身形似乎动了动，也可能是他眼花。对方始终没有转过来，坐的倒是安稳！他一把推开堂倌，还想上前问问究竟，秋易恒已经默默挪了过来，正好挡着他。“你……”壮汉面露凶光，正要推人，身边几个同伴却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道惊恐的神色。有人抬手拉他衣袖，示意此事作罢。他却扯过袖子，骂道：“怕他作甚，我占着理儿。”

“不是啊。”

同伴急得汗如雨下，神情焦急，又扯了扯他的袖子。眼看他不知悔改，同伴索性豁出去了，道：“她是孟二小姐的舅舅。”

什么？那人怀疑自己听错了，扭头正好对上秋易恒一双含笑的眼仁儿。刚刚这抹笑容还给人一种他好欺负的错觉，刹那间，就变成了一道诛心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他刚说什么来着？哦，对了，他说自己占理儿，不仅如此，他先头还满嘴胡言，编排孟二小姐。一想到这里，那人瞬间从头到脖子红了一片，挂着难以启齿的表情，默默不语。秋易恒还要在此刻戳人心窝，温缓道：“我看几位好歹是读书人，行事做派应当是高风亮节之辈，不曾想你们竟然还会在背地里嚼一个女子的舌根，令人不耻。”

“我们……我们……”那人还想辩驳，最终也只是无力地垂下了声音。同伴赶紧拉了他一把，几人在桌上放下一串铜钱，羞愧地钻门而出。孟宛此刻终于动了动，从钱袋里摸出五两银子，交给了堂倌。“小姐，这？”

“算是赔礼。”

孟宛不欲多说，堂倌却也清楚什么意思，默默收了银子，便算此桩事了，去给他们端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