玹华倒是被她夸得满意极了,温文尔雅的回道:“夫人谬赞,夫人也是风韵犹存,尊贵美丽。”
柳夫人低头唇角上扬,“哎,都这把岁数了,还如何能称得上美丽……白老板青春正好,年轻漂亮,才真正可称一个美字。”
莫婠不好意思的咳了咳,“夫人谬赞、咳谬赞……”柳家夫妇今日来,不会只单是为了夸她的吧……这些夸赞的话,她越听心越虚啊!“两位远道而来,先进去小坐饮盏茶吧。”
玹华终于不再同这夫妇俩多寒暄了,开口提议,倒是正合柳老爷的心意。柳老爷拱手向玹华恭敬道:“那便叨扰赵公子与白老板了。”
“不叨扰,柳老爷请。”
柳老爷瑟瑟发抖,“赵公子白老板,先请。”
——长紫阁正厅,莫婠正要提茶壶给柳家夫妇倒茶,柳老爷却不对劲的先拦住了莫婠,自己亲自给莫婠及玹华添茶置水。“赵公子您请用茶,白老板请……”两杯茶水添满,莫婠错愕的看着自己手边的那只白玉杯子,向来只见过主人招待客人,却还是头一次瞧见有客人招待主人的……柳老爷这行为,倒像是他才是此间的主人。而莫婠与玹华,方是这儿的客人……莫婠被柳老爷的一番所做所为给搞迷糊了,偏头眼神询问玹华,然玹华却只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示意。“柳老爷太客气了,你还是歇着,让我们自己来吧。”
玹华端过茶盏,嘴上说的客套,可面上,却一派享受模样。柳老爷诚实的笑了笑,狗腿的赶紧殷勤回应:“啊,不必不必,赵公子不必同老夫这样客气。能侍奉赵公子,是老夫三世修来的福气!”
这话落入莫婠耳中,莫婠拧了拧眉头。这两位之间……怕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分明柳夫人是她莫婠费力救的,可柳老爷似乎对玹华更是感激涕零些。若说柳家夫妇是将她视为救命恩人,千酬万谢,那柳老爷视玹华,便如同亲爹在世,不仅千酬万谢,还千恭万敬……莫婠瞧得出来,柳老爷看玹华的眼神,与看旁人的不同。柳老爷本就是一方富绅,纵是遇见自家的救命恩人莫婠,眼里也还闪烁着自信与高傲。那种生来尊贵的傲气是铭刻在骨子里的,轻易敛不去的。然唯有在玹华面前的时候,他骨子里所谓的尊贵,所谓的恣意高傲方会瞬间击碎不在,以卑微之躯,好生招待着玹华,更是惟恐自己的一言一语失误,而引得玹华留心……莫婠揣测着,柳老爷怕是在忌惮玹华。可玹华这么一个平易近人的男子,又有什么好害怕的?难不成,是因为柳老爷他……忌惮玹华的身份?想想貌似还真有这个可能。玹华曾说过,他父亲昔年与柳老爷有些交情,故而他认识柳老爷,也晓得柳老爷那些不为人知的隐晦家族史。那同理,既是有交情的两个家族,玹华知道柳老爷家的,柳老爷也多多少少,知道玹华家的些许事情。至少,玹华是何身份,是何家世,他知道的一清二楚。按玹华的说法,当初见面,柳老爷没认出玹华是因为他举家回到青州时,玹华年岁尚小。即便后来柳老爷奉旨回京,又与玹华老爹碰了面,但算算上次碰面距这次相逢,已有数年时光,数年的光阴,能让一个人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长成至稳重成熟的清逸公子,也能让一个人,渐渐忘却对另一个不熟之人的初时印象……是以,先前那次拜访柳家,柳老爷约莫是当真没认出玹华,而现在这会子……柳老爷说不准已经想起了玹华是何人。柳老爷这样敬重玹华,倒是更加印证了莫婠心底的那个猜测——玹华身份,绝不仅仅只是个普通商人那么简单。莫婠如此想着,恍惚又忆起当初他试药昏迷时,浑噩中唤出的那声父皇母后……难道,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这家伙不会真是皇帝吧?不过当皇帝,又怎至于目不识丁?除非是他骗了她!莫婠越想越不对劲,偏头看玹华,眯眯眼睛,目光裹着丝丝危险气息……玹华一面同柳老爷客套着,无意眸中余光一瞥,正瞥见莫婠在‘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唇角笑意一僵,倏然,一巴掌盖莫婠脑袋上去了,“又在想什么?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
袖底余香悄然钻入了莫婠的鼻息,莫婠收回犀利目光,揉揉鼻子心内暗暗道:不对,我这样关心他的真实身份做什么?他是皇帝,还是商人,和我有多大的关系么?我只需晓得他是哪尊神,晓得他便是我下凡要寻的人不就够了……他隐藏身份,必然是有自个儿的道理,他若真当我是重要之人,总有一日,会亲口告诉我真相的,我又何须多此一举,干着急。抬手挡去玹华抚在自己头顶的那只大手,莫婠扭过头厚着脸皮不承认:“我哪里不怀好意了,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你昨日答应好的要给我画一幅梨花图,可是昨儿下午你跑去陪林渊下棋了,都把这档子事给忘记了,我到现在也没见到你画好的梨花图!”
玹华倏然心下一轻松,好脾气的笑道:“原来是在惦记这件事。其实梨花图昨夜我便绘好了,今日润色了一遍,已经送到你房中了。只是你暂时还未回房,不曾看见罢了。”
莫婠哦了一声:“那倒是我错怪你了!”
玹华抿唇一笑,握住她的手无声安抚她。柳夫人见状则笑吟吟道:“白老板也喜欢欣赏水墨丹青啊?妾身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古画泼墨,旧诗小词,为此,我家老爷还不惜一掷千金,在京城的旧坊间求得一位老人珍藏的前朝柳大家亲笔所作的一副仙鹤朝岳图,那图虽是旧画,可纸上山水连绵不绝,毫无瑕疵,仙鹤振翅,尤是那双眼,格外传神,栩栩如生。妾身这么多年来,一直将那幅仙鹤朝岳图视为珍宝,小心装裱珍藏,若是白老板不嫌弃的话,妾身愿将那仙鹤朝岳图,送给白老板,供白老板收藏。”
莫婠一呛摆摆手连忙拒绝道:“啊不不不,不用了。我呢,也不是喜欢欣赏水墨丹青,我这人向来不大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也欣赏不惯这什么前朝名家真迹古画。我只喜欢阿玹画的花花鸟鸟,先时我是发现我房内少了一副引目的画作,正好阿玹说他会画,我就央他帮我也画一幅梨花图,好裱起来挂在墙上,去一去房中单调感。若非如此,我是轻易不会碰这些文墨物件的!”
柳夫人略是失望的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既然白老板不喜欢,那这个礼物,妾身便不送了。但不知白老板平日里都有些什么喜好?我那里还有些江北的红锦,锦内是镶了金线的,若制成衣裳穿在身上,站在太阳光下,便有种金光闪闪的感觉,用来寻常穿,或是当嫁衣,都格外适宜。还有春彩玉如意,是六年前我从大安佛寺中请来的圣物,由高僧开过光的,可保人平安。还有一柄天蚕丝编织的桃花伞,雨打不破,太阳晒不透,连我家女儿用着,都能白日在太阳下撑一段时日。还有泌阳特制的云落纸,用来作画写字,皆是适宜,生宣熟宣两个种类,用着十分顺手。白老板若是不嫌弃,妾身将这些包起来,给白老板送过来,白老板也好看个新鲜。”
莫婠呆了呆,细数柳夫人说的这些,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柳家真不愧是开钱庄银号的!“那个,这些倒是不必了。我现在也不甚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加之我这楼内,稀奇物件也挺多的,所以柳夫人委实不用破费了……”柳老爷也接上了莫婠的话,和善道:“我夫人向来都是这个性子,得人相助,总想也送点东西出去,报报恩情。你若不收,她会心里不舒服,日日惦念的。依我看,旁的可以不要,这红锦与云落纸,白老板还是勉强受下吧。云落纸是我靠着与纸商老板有多年交情,才从他那里走后门,拿了十刀左右。这纸纯净,平常都是供夫人抄写佛经用的,在民间,大抵也就咱这一家能用得上云落纸了,连皇家,每年地方上贡的,也不过区区一二十刀。早前听闻皇家的清河王酷爱用此纸,所以每年上头都是强逼着他家交贡纸的,这区区十刀纸,还是他们东拼西凑,凑了四五年才攒下来的。此物稀有,甚是珍贵,即便白老板用不上,赵公子也可……试一试。还有这江北的红锦,原是我们柳家与江北宋家一同寻方法织就出来的,早时我家改行做钱庄,便将这赚钱的买卖都让给了老宋,此锦造价昂贵,织就的手法也与普通锦不同,一年,百名织娘,只能织出来小百匹,江北的富商都是买去做嫁衣或是礼服了,这东西,便是皇家嫁娶,也用得!”
“可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受之有愧啊!”
莫婠不好接受,犹豫道。柳夫人起身走过来,和蔼可亲的执起了莫婠的双手,眉目温柔的笑道:“无愧无愧。当年你母亲,视我夫妻为哥嫂,对我们夫妻的生意,多有帮助,若非她暗中相助,我与老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将柳家钱庄给做大,做的兴盛起来。当初说好,共富贵,不负此生,谁晓得你娘一走,便再也未回来……你娘的恩情我们尚未能报,如今又欠下你的,我们夫妻,理应对你好些。这些东西到底都是身外之物,送给你,你就当多了几样小玩意。那红锦可留着,以后做一身嫁衣,便当是我们夫妻提前送你的一样贺礼。”
“嫁衣?”
莫婠更加咂舌了,这柳夫人想的,貌似有些远。不知所措的看了眼玹华,玹华拿着茶盏温和一笑,朗声开口:“既然是柳家老爷夫人的一片好意,那阿茶你便收下吧。”
连他都这样说了,莫婠也没理由再拒绝了,纠结的拧了拧眉头,无奈松口:“那、便多谢柳夫人了。”
柳夫人满意的拍了拍她的手,浅笑盈盈的这才放开她,转身回原位坐下。玹华安静了一阵,倏然问道:“清河王,很爱用云落纸么?我记得这纸昂贵,价格不菲,宫里许多年前,便已经下令不再让地方进贡了,怎么,现在还在用?”
“不再进贡?”
柳老爷拧了眉心,面色凝重了起来,斟酌少时,终是摇头,实话实说道:“赵公子此话,老夫闻所未闻。这云落纸乃是皇家贡纸,从十年前便已专销皇室了,普通百姓若想购得一二,便得耗费重金,方可得一刀次品云落纸。老夫去年还与那位故人相遇,在一起喝酒过,酒过三巡,他也提及了上头催云落纸催的紧,且近年来,上头对云落纸的需求量愈发倍增,他那纸坊内的工人已经一整年都没有休假了,个个对他,皆是怨声载道。”
玹华抬眸,凌厉眸色逼视着他,言语之中,不觉也威仪暗增:“你说,现在云落纸还在直供皇宫?你那故友当真未收到朝廷取消进贡云落纸的消息么?朕、真若如此,那便是朝中有人犯了不遵圣旨之罪。我记得很清楚,四年前先帝病重,卧床休养之际,常感在位多年,未曾为百姓做过多少实事,未曾树下多少功绩,于是便想在自己弥留之时,再为百姓做些事情。彼时宫中特下恩旨,减百姓赋税三年,取消云落纸、秋山墨、长阳狼毫的进贡事宜,如此,好节省宫内的大小开支,省下来的银两用于给戍守边关的将士制作冬衣,置办良田。恩旨在四年前便已下达地方,朝臣禀报,皆已落实。如今时隔多年,怎么云落纸却依旧在进贡?”
柳老爷被玹华问的亦是头脑发昏,“这……”犹豫了好半晌,方摇头道:“这朝廷上的事情,皇宫内下达的恩旨,老夫区区一介平民,委实不知个中缘由。减免赋税三年的恩旨,的确是下达到各州各地了,秋山墨与长阳狼毫,也确然是被取消了贡商的资格。只是这云落纸……赵公子明鉴,确然还在直供皇宫。”
柳老爷惆怅的叹了口气,“这里是否暗藏内情,老夫不敢妄言,只是连赵公子都不知这件事……可见此事内情,绝非一般。倒是早前老夫与那位故友在一起吃酒时,无意听了一耳朵关于清河王的说辞……”颤颤巍巍的拱手试探:“皇、咳赵公子,有些话老夫也不知,到底该说不该说……”见他话里有话,许是知道些什么,玹华沉沉命令道:“说,朕、咳!这些事,我知道了,会替你保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