玹华敛眉沉思,大娘却又补充道:“可奇怪的是,姑娘眉宇之间,有股子仙气,这仙气压住了煞气,所以姑娘,暂时不但没大碍,反而还吉星高照,财星当头。与这位郎君,虽命中本无缘,但神中却有因。有句话叫做貌合神离,而姑娘与郎君,却是貌离神合。姑娘可旺家族,以后嫁给这位郎君,子嗣定然十分昌盛!而且我也替你看过了,你家郎君这一生,面相上看,仅有一位夫人。想来,便是你了。不过……首先你得活到那时候……”大娘说完,打量着玹华的沉重面色,又看了眼莫婠的平静神情,咳了咳,“啊当然,我也是个半吊子神棍,我的话,不算准的,不算准的!”
莫婠却不追究,反笑着凑上去:“大娘还会看面相啊!”
大娘不好意思的悄声道:“我以前,就在府衙门口摆摊子,专给人算牢狱之灾的!”
莫婠抿唇一笑:“高手!”
回头看满脸意味不明的玹华,扯了扯他的袖子,“怎么,真怕我死了?”
玹华这方回过神,低眸深深看莫婠,一只大手把莫婠的小手给握住,低吟道:“我是怕,自己会守寡。”
莫婠却被他逗乐了,拍拍他的手背,“好了,你放心,我呢,一定比你的命还长!”
玹华久久才长叹一口气,牵强弯唇一笑,大手宠溺的揉了揉莫婠脑袋:“你说的,不许骗我!”
莫婠眼中含笑:“当然,我何时骗过你。”
深呼一口新鲜空气,昂头看着密云压顶的天,“今日看来,又要下雨了。”
玹华抬袖将莫婠搂进怀中,“无碍,若是下雨了,我给你挡着。”
莫婠欣然颔首:“好啊。”
顺势将头倚在他的肩上,“林渊他们不来,可真是错过了一场好戏,赶明儿有他们后悔的……”——公堂上的李氏已被陈澜一番铿锵沉重的言语给吓到,花容失色的心虚反驳:“我、那个女人的死,和我又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害怕?倒是你……你就是对那个女人心存不轨!你说的好听,与她没有逾越礼教规矩,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能做些什么!那个女人死了活该!她与旁的男人苟且,说不准她之前腹中的孩子,也是个野种!她在陈家不守妇道偷人,就算不被人谋杀了,也该把她浸猪笼,沉塘了!她死的好,死的该!死了免得败坏我陈家的家风!”
“你们、你们这对狗男女!”
谢夫人含泪颤抖着指着两人,痛彻心扉道:“这个时候了,还在编排我家女儿!我真是恨不能吃你们的肉,扒你们的皮!女儿啊,你若在天有灵,一定要帮为娘诅咒她们,此生此世,不得好死!”
“诅咒他们不得好死,可真是便宜他们了!”
柳夫人阔步上前,单手抱着牡丹花,腾出一只手一巴掌劈在了那女人的脸上,愤恨道:“当初你谢家同我柳家相斗时,这就那般如狼似虎!现在被外人欺负了,反而只会哭哭啼啼,哭能解决事情么!与其等着老天爷惩罚他们,倒不如我亲自动手!”
霸气的反手又一巴掌,打的那女人一阵目瞪口呆。“你、你竟然敢打我,还打我两巴掌!你不想活了吧!”
委屈的嚎啕大哭,转身又朝陈涵诉苦,“夫君啊,你看她打我!”
柳夫人动了他的心肝宝贝儿,他自是护的紧,赶忙给自己的心肝撑腰:“你干什么!你别以为我不敢朝你动手!”
男人说话间,柳夫人已然搬起花盆打算揍他了,关键时候,柳老爷慌张阻止:“别!夫人……那花是咱们的孩子!”
花盆离男人头顶还有两寸距离时,柳夫人猛然停顿了下来。而下一瞬——柳夫人抢过为首捕快手中的剑鞘,一剑鞘朝他脑袋上打了下去——几乎是在众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柳夫人便已经速战速决了,剑鞘将他的面门打出了一条红杠,他捂脸吃痛,满堂衙役皆是狠狠倒吸一口气,就连坐在一旁记录众人口供的上官师爷,都为之震撼的瞪大眼睛——张如枫有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柳夫人打完了,方出声斥责道:“不许咆哮公堂,退下!”
柳夫人随手丢了剑鞘,整整衣衫重回柳老爷身边,柳老爷赞赏道了句:“夫人威武!”
谢家夫妇亦是稍觉解气,谢老爷咬牙恼恨:“打得好!”
“泼妇,泼妇啊!”
陈涵捂着脸痛呼:“刺史大人,她在公堂上行凶!你也眼睁睁瞧着,却不管么!刺史大人,你这是有心偏袒,以权谋私,我要告你!”
“公堂行凶?她拿凶器了?”
张如枫早已见惯了这种场面,甚是平静的反问。陈涵咬定道:“当然拿了!你看不见么!她拿剑鞘打我!这就是谋杀,谋杀!”
“剑鞘,能打死你么?”
张如枫轻描淡写的道。陈涵被气的不轻:“你、你!”
“现在本官再问一次,你承不承认,是你杀害了谢家小姐?”
张如枫懒得与他多言,启唇打断他,开门见山的问道。陈涵仍旧死不承认:“不!我不承认!就算有陈澜说的这番话,又怎样!他有亲眼瞧见我行凶了么!就算我往常虐待了谢家那个婆娘,也未必能证明,她就是我杀的!你有本事,就去找目击证人,就去找确切的证据,来证明人就是我杀的,否则,你就算问我千遍万遍,我也不会承认!”
“也好,那我就让你,心服口服。”
张如枫一挥袖子,衙门捕头立马会意,转身退出了公堂,少时后,又携人带来一叠乌黑云纱,将云纱,悬挂于公堂四面,遮住了公堂内肃静、回避那几张木牌,以及刺史大人身后的瑞兽浮雕,公堂上方的那副明镜高悬的匾额。公堂外的几方官家匾额已经早一日便被掩上了,石狮子檐角兽也都被黑布蒙上了眼睛,整座府衙大堂,唯留了半扇门敞着,好供旁听的百姓观看。官差们腰间配上了灵符,捕头亲自在堂内四角燃上一炷香,待一切准备完毕,方归位再与张如枫拱手行礼。门外的天已有闷雷四起之势,坐在冷风中的莫婠敲碎了一枚核桃,核桃仁给了玹华,担忧道:“过一会儿怕有大雨要来了,咱们还继续看么?今天出门,应该带把伞的。”
玹华尚还没个主意,那大娘便又扯了扯莫婠袖子,好心提醒道:“别急,这不,卖伞的已经到了!”
莫婠顺着她的目光往后看,好家伙,还真有卖伞的赶来做生意了……“蝴蝶嬉戏图,凤穿牡丹,栀子花引蜻蜓,三月桃花烟雨,四月芍药芙蓉,各位想要的伞面,咱这都应有尽有!诸位放心,咱家的雨伞,质量那是整个青州城最好的,便是用上个十年八年,也不会轻易坏掉!来,客官,要不要买一把!”
卖雨伞的小伙正笑吟吟的同百姓们宣传着,未几,手上的雨伞便已卖出去十几把了……莫婠忍不住感慨:“厉害啊,这样都可以!”
大娘挥挥手笑道:“哎呦,这算什么,都是经验,经验!以前这样的状况,咱们又不是没碰见过。”
莫婠对这青州百姓们的觉悟甚感敬佩,拉住玹华的胳膊,柔声与玹华提议:“咱们也去买把伞吧!一会儿若是下雨了,还能遮一遮!”
玹华轻轻颔首:“好,都听你的。”
公堂内,陈涵跪在地上看着满屋飘摇的黑纱,以及缓缓点燃的一排莹莹烛火,心里不禁有些发怵。脸色苍白的谢家老爷见状不解问道:“刺史大人,您、您这是何意?”
“这是何意?”
柳老爷反问他:“你觉得是何意呢?你怕是忘记了,咱们来之前府衙的官差都是怎么同咱们说的了!刺史大人今日,不但要审人,还要审鬼!”
“审鬼?”
李氏听着却厚颜无耻的笑出声来,“审哪只鬼?谢家那个小贱人么?呵,她都已经死了两年了!就算是当鬼,现在也已经该投胎了!我不信,我压根也不信这世上会有鬼魂的存在!若真有鬼魂,她怎会两年不敢现身!若真有鬼魂,那她也不敢在我面前放肆,她怕我,她一直都怕我!她活着怕我,死了,更会怕我!”
“你怎么如此断定,她死了也会怕你?我倒是听说,人死了,死前有多胆小,死后便有多胆大。做人与做鬼,乃是截然相反的性情,生前受了多少委屈,到了下面,便会变成多么凶煞的厉鬼。人家不主动来找你,说不准,也是在等待时机,等你偿命呢!”
上官师爷提笔故意吓唬李氏。李氏脸上笑意顿时全无,摇头激动大吼道:“不、不可能!她不敢来寻我,她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机会!当年她死后,我可是花了好几千两去请了高人前来做法,以柳钉封住了她的神魂,她连水池都出不去,尸骨被太阳暴晒一年,被池水淹没一年,还有每月初一的符咒,高人说过,顶多七七四百九十日,她便会彻底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她死了,她早就死了,连魂魄都死了……”“媚儿!”
陈涵越听脸色越难看,待反应过来出声阻止,已是为时已晚……张如枫听着李氏愚蠢的辩解,冷冷睨了她一眼,面不改色。谢家夫妇惊得难发一言,柳老爷捋着胡子却笑:“哈哈哈哈,这可是你自己主动交代了!李氏,你阴狠恶毒,你会遭报应的!”
边上跪着的陈澜红了双眼,“原来,真是你干的……连她死了,你都不放过她么!毒妇,你太狠毒了!你就不怕五雷轰顶,遭受天谴么!”
李氏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了,心虚的双手捂住半张脸,摇头又不肯承认:“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
“你可以当做自己是什么都没说,左右你自己说不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伸出玉白长指,从木筒中择出一支令箭,拿起,随手往地上一丢,张如枫寒着脸沉沉下令:“带,原告谢云衣!”
“带原告谢云衣——”“带原告谢云衣——”衙役的通传声一道递向一道,此起彼落,庄重威严——门外买伞的莫婠闻声放下了手中一柄青竹伞,抬头看向衙门正堂。真正的好戏,这方算是开始。衙役道道通传声起,声声相连,却迟迟不见人影。如此熬着堂下之人,那重复于耳的谢云衣三字,更让本就心里有鬼的陈涵与李氏显得局促不安……“云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夫人含泪问谢老爷,谢老爷亦是还被蒙在鼓中,不明状况的只好求助于柳家夫妇。“妹子、柳老弟,这究竟是什么情况,难道我的云儿,尚在世上?”
柳正沿搂着夫人佯作听不见,只背过身与自家夫人低语抱怨:“呸,有事相求的时候,一口一个老弟妹子叫的顺畅,待无事用得着我们的时候,就对我们翻脸不认人。老夫素来最讨厌这种人了!”
柳夫人抚慰的拍了拍柳老爷的手背,“别生气了。今日,理应是个好日子才对。”
柳老爷抬头,欲言又止,“哎,罢了罢了,你说的对,今天理应是个好日子。等了两年,终于该如愿以偿了……”九声通传罢,公堂之内平地掀起了一阵冰冷刺骨的骇人阴风,满堂黑纱幔被风拂的乱舞狂躁,一排红烛只一晃神间,便褪成了白色,化作了祭奠亡灵所用的白烛,两排伫立的官差纷纷背过身去,不再面向公堂众人,垂首闭眼。堂外忽有惊雷降落,轰隆一声,吓得堂上女人李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柳夫人怀中的牡丹花倏然灵光大放,一片片嫩黄花瓣脱落花杆,随风飘摇至公堂正前方,落定化形,嫩黄花瓣徐徐凝作一名二八芳华模样可人,面容苍白,却眉眼似画的黄衣女妖……女妖身穿黄色广袖长裙,衣摆衣袖间缀满了姚黄牡丹的花瓣,青丝高束,髻上牡丹绽放,步摇轻动。娇俏容颜眉心一点银色花痕,眼尾细长,眼角花瓣层叠相覆,唇上染着淡淡桃花色,脖间,仍有一点红色鞭痕未曾消去。虽是半妖半鬼的身份,可此刻的谢小姐,却更似一名堕落凡尘的小花仙。为妖,却生而不妖,出泥不染,高贵清雅。“民女谢云衣,见过刺史大人。”
黄衣花妖俯身跪下,朝张如枫重重磕了个头。离花妖最近的陈澜见之,不敢相信的凝望着她背影,低声嗫嚅:“小姐,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陈涵惊得瘫坐在地,牙齿打颤的惶恐摇头,“怎么会、不可能,她怎么会出现!两年了,她还没死绝么?”
谢云衣直起脊背,面朝着堂上刺史大人,冷静启唇,幽幽道:“夫君便是这么希望,我会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