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相识，我也并非头次来重歆楼，这重歆楼里里外外，我都转遍了无数回，还需要你来招待么？你容我一人无拘无束，自由出入整座重歆楼，已是对我最大的信任了，你我也算好友，你信我，我亦信你，更不会在意这些小细节。”

林渊握着扇子，吊儿郎当的戳穿道：“啧啧，婠婠你这可就白操心了，他有月魄照顾着，何须你来招待。早前我看他们在一起谈笑风生，折花品茶的，很是潇洒快乐，没有你，他们倒可玩的更开心些！”

“月魄……”莫婠似乎明白些了什么，惊讶笑道：“原来如此，那还真是我多虑了，如枫你啊，没事还是多来重歆楼转转，月魄成日都有空，她这丫头精通医术又会玩闹，你跟着她在一处，不会觉得闷的！”

“咳，本官与月魄姑娘，只是知己，所以便走得近些。”

张如枫红着脸妄图给自己解释，奈何莫婠与林渊早就看出了其中门道，皆是心知肚明，不愿挑破罢了。莫婠缓了缓，含笑又问道：“今日，怎么如此招摇过市的就来了？还带了那么多衙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刺史大人，是打算带兵来围剿我们重歆楼的呢。这可不像你的一贯作风！”

“是不像我的作风，只是，本官招摇过市的来，不就等同于告知城内所有人，你重歆楼背后有官府撑腰么？以后对你们的生意好，至少不敢有人再在重歆楼寻衅滋事。也算震慑一下，那些对重歆楼心怀不轨的人。”

莫婠抿抿唇：“可，这样以后，我们重歆楼若是再有个什么事，恐怕会牵连你……若有人成心要污蔑你与我们官商勾结，你可就有嘴说不清了。”

张如枫却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无碍，不会有这种情况的。本官相信重歆楼能立根在青州数百年，必然是有实力，自己解决掉自己的麻烦。一直以来，官府为了与一地商行拉近关系，刺史与下面的县官，都会特意与本地些许富豪，酒楼老板，结交称知己。本官与你们，也可说是这种情况，本官没从你们身上牟利，你也没从本官这里讨的好处，本官与你们又何来官商勾结。何况，重歆楼已经相安无事几百年了，往后，未必会出什么事情。”

“这倒也是。”

莫婠放下心，“那日后，便请刺史大人，多多关照了！”

张如枫揖揖手，“自然，往后也还请白老板，多担待。”

林渊展开扇子笑道：“你们两个啊，就喜欢关照来，担待去的。对了，上官老弟和玹华呢？今日有好几个时辰没见到他们两个了。”

张如枫思纣着道：“上官在陪几个兄弟喝酒，听唱戏。自从茶娘提及，往后官府的兄弟们前来重歆楼吃酒听曲不收费，上官便想着趁机宰你们一顿，中午一口气点了三十个菜，吃到最后撑得他们脸都紫了。”

“你的人，自是不收费的。我们这里自己人都不收钱，左右咱们重歆楼大，你们吃上一辈子，都吃不垮我们。”

莫婠胸有成竹道，张如枫却惆怅了：“本官却是怕他们嘴在这里养刁了，以后府衙的饭菜，他们入不了口。说来，都是一群受过苦的兄弟，跟着本官一穷二白的，这些年，本官也从未请他们吃过一顿好的，而今，却是借了茶娘的光，方能让他们吃顿好的。”

“嗳，这一点你以后就不用愁了，我家老大是最喜欢带着自己人吃香喝辣了，想当年我那些兄弟跟着她，可是没少捞好处，以后府衙的兄弟就让他们多来几趟，熟悉了，还可以在楼中找个漂亮姑娘处处。这楼中情况，你也都知道了，七娘手下的女孩儿，泰半都是卖艺不卖身，所以，有些方面，无需顾虑。”

张如枫笑笑：“这些，本官当然清楚。”

“那阿玹呢，他也在和上官大人在一起？”

莫婠追问，张如枫摇头：“今日，没见到玹弟，我也在出门寻他。怎么，他没同你在一起？”

不等莫婠回答，穿着红衣裙的小丫头便不知打哪跳了出来，冲到莫婠面前，牵住莫婠的手，奶声奶气的甜甜道：“姑姑，你是在找爹爹么？爹爹在后面的竹林里，我带你去找他！”

“竹林里？”

根本不给莫婠反应的机会，小女孩便扯着莫婠就往竹林方向去了。小丫头人虽小，可力气却挺大，莫婠被她扯得几度重心不稳，脚下的步子亦是越来越快，“丫头，你慢点，姑姑要跟不上了，丫头……”跑到竹林入口，丫头才给莫婠喘口气的时间。莫婠掐腰拍拍胸口，正要说话，丫头回头，又神秘兮兮的冲莫婠嘘了一声，悄摸摸的道：“我们偷偷的，去吓爹爹一回。”

“吓你爹爹？”

莫婠好奇，“干嘛要吓他啊？”

丫头记仇的哼哼道：“是爹爹先吓唬丫头的，爹爹昨晚上和丫头说，丫头若是再不听话，不好好吃饭，就不带丫头一起回家了，把丫头留在重歆楼，让丫头陪长灯姐姐和月魄姐姐。”

莫婠蹲下身，握住丫头的双肩好笑道：“不会的，你爹爹怎么舍得丢下你？你爹爹肯定会带你一起回家的，你是他的乖女儿，他疼爱你都来不及呢，怎么会不要你。”

丫头嘟嘴嗓音稚嫩道：“可月魄姐姐说，爹爹不会带姑姑一起走，爹爹连姑姑都可以不要，更何况是丫头了……”莫婠闻言一怔，“他、不是不带我走，是因为姑姑没法走，姑姑还有重歆楼，姑姑的家，就在这里……你别怕，就算你爹爹不要你，你也依旧是我们重歆楼最宝贝的丫头，你难道不喜欢这里吗，不想和月魄姐姐在一起，不想和姑姑在一起吗？没有你爹爹，姑姑也能照顾好你。”

玉指抚了抚小女孩的脸蛋，小女孩乖乖道：“我喜欢……”低下头，又失落道：“可丫头不想，再被丢一次了……”莫婠手上动作一滞，不想再被丢一次了？也对，丫头她小小年岁便经逢变故，爹娘都不在身畔了，好不容易有了玹华这个爹，她在玹华这里感受到了久违的父爱，感受到了有家的温暖，如若玹华再离弃她，那她，得到了却又失去，必然承受不住。她还这么小，不该经历这种苦难。莫婠缓了一阵，再昂头，抚着丫头的脑袋目光坚定道：“不会的，姑姑向你保证，你爹不会丢掉你，你爹是世上最温润，最仁善的人，他心怀天下，心怀家国，亦是心有丫头，他早便将丫头当做亲生闺女了，一个父亲，是不会扔掉自己的女儿的。”

小丫头吸吸鼻子：“但、我亲爹爹，就是嫌弃丫头是个女孩儿，不要丫头的。”

莫婠莞尔一笑，耐心安抚着：“那你亲爹爹，会像你爹爹一样，教你读书识字，给你洗脸，给你梳头发，给你留好吃的，还送你生辰礼物么？”

小丫头想想，摇头：“我亲爹爹，从来没教我读书写字过，也没给我洗过脸，更不会给我梳头发，他连我的生辰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我的印象里，我亲爹爹很凶，会打我，打的丫头好疼……丫头只要一做错事，他就打丫头的脑袋，还骂丫头是个赔钱货……时间久了，丫头的娘也不喜欢丫头了，娘亲总是在半夜哭，娘亲还会打着丫头的屁股，一遍又一遍的问，丫头为什么是个女孩子，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子……姑姑，丫头是个女孩子，不好吗？为什么娘与爹都说，丫头不该是个女孩，丫头若是个男孩子，是不是爹和娘，就不会不要丫头了？”

“傻孩子，丫头很好，姑姑就喜欢女孩子，丫头生来，就该是最好的。”

莫婠将丫头小小的身子拢入怀中，温柔体贴道：“丫头，你要记得，这世上每个人，都不能陪伴你一辈子，朋友是，兄弟姐妹是，父母亦如是。他们只能将你送上人生这条路，或长或短的，陪你走上一段，至于后面的路程，便要你自个儿，独自一人走下去。人是被无数双手，无数道目光团簇着接来这个世上的，可末了，离开的时候，却只能孤零零的一人，望着空白的天，闭上双眼。你现在得到的，终有一天，会失去。因为人会慢慢成长，而成长的过程，便是要学会面对孤独，面对失去。你的亲生父母，只不过是陪你走的路短一些，他们的离去，何尝不是上天为了送你一个更好的爹爹，代替你父母，陪你走完这一段呢？丫头，你看你现在，有疼你的爹爹，有爱你的姑姑，还有喜欢你，宠着你的七娘与月魄姐姐，以及很多宝贝你，看重你的哥哥姐姐，叔叔姨娘。上天曾经欠下你的，都已经慢慢弥补回来了，你应该开心才对，忘掉那些不好的回忆，让爹爹，让姑姑走进你的生命里，代替你的父母，好好照顾你可好？”

“姑姑。”

丫头感动的红了眼眶，突然抱住莫婠的脖子，声音哽咽：“姑姑你真好，姑姑若是丫头的娘亲，该多好……”娘、娘亲？莫婠的脸噌的一下，红了一大半，“这、姑姑还是个未婚配的女子呢，不能当你娘亲……”丫头噘嘴，想了想，提议道：“那如果姑姑嫁给了爹爹，那就可以做丫头的娘亲了！”

莫婠呛了一下，臂上用力，将半人高的小丫头抱了起来，站直脊背，囫囵敷衍道：“姑姑和爹爹，不能做夫妻的。”

“为什么啊？”

小丫头鼓腮追根探底。“因为、因为按辈分，姑姑是丫头爹爹的妹妹，丫头爹爹，算是姑姑的兄长，兄妹之间，是不能成婚的，有、有悖伦理！”

“是吗？”

丫头挠挠头，信以为真，“怪不得爹爹总说，姑姑不愿意做丫头的娘亲……爹爹说他喜欢姑姑，可姑姑，总是逃避他。”

玹华，喜欢她……这一点，她又怎会不清楚。从仙山回来以后，她便明白了玹华的心意。可玹华的身份，以及玹华与别人的关系，总让她定不下来心。是选择，纵情一世，还是选择隐忍于心，她委实纠结的很。莫婠心情沉重的抱好丫头，打算先去寻玹华，“丫头，你爹到底在什么地方啊？”

丫头在莫婠的怀中抬手指了指林尽头的水岸：“我方才见到爹爹的时候，爹爹在岸边摘莲花，爹爹让丫头去找姑姑，还说池子内有一朵莲花开的最美，与姑姑正是相宜。”

“摘莲花？”

莫婠的心跳渐快，这个阿玹，总是能想尽法子，逗她开心。步子便要迈出竹林时，小丫头在莫婠怀中激动一指河岸东边：“看！爹爹！是爹爹！咦，爹爹怀里的人，是谁啊？”

莫婠顺着小丫头的手指方向看过去，步伐一顿，心跳却是下意识，漏了一拍……目光所及之地，墨衣男子背影挺拔，英姿玉立，抱起虚弱娇小的红衣女子，正蹙紧眉头，急切呼唤：“无心，无心！无心你怎么了，心儿！”

心儿……一句亲昵呼唤，却如重石，狠狠撞击在莫婠的心尖。小小的丫头清晰感觉到抱着自己的那个冰冷怀抱蓦然紧了下，随即，她姑姑的肢体，僵硬如石……“姑姑，姑姑你怎么了？”

丫头害怕唤着莫婠，莫婠慢半拍回神，强装镇定的抿唇一笑：“没事，我没事。看来你爹爹已经有人陪了，那就无需我们再过去了。丫头，姑姑带你去吃桂花糕好不好？”

丫头迟迟方点头：“嗯！”

莫婠抱着丫头仓促转身，不敢再回忆方才所见之景，胸膛内的那颗心，乱如擂鼓。他到底，还是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