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愈深,天愈冷。街上夜市早散了,秦似玉赶着马车缓行于少有行人的街道上,不紧不慢地往娇娘脂粉铺去。她抬头对着天上的疏星和弦月,轻叹了一口气。春妈妈之前与她说,月梅那一身伤是三天前在山中不慎遇到意外,跌伤的。这样拙劣的谎话,在她看到伤口的时候就已不攻自破。月梅身上除了被鞭子抽打得皮开肉绽的伤口外,还有很多淤青,像是拳脚和棍棒所至。而且她还在那破落隐蔽的小院里,发现了很多之前的人留下的痕迹。比如,院角染血的几双明显不同打小的染血旧鞋。比如,厢房门边白墙上留下的几道血指印。她在院里烧水煎药的时候,还发现院里树根下未烧尽的纸钱和遗留的香灰。那院子里,只怕住过不止月梅一个伤患。而之前那些,伤愈离开的可能性极小。那些大概都是汇春院的姑娘,而害她们伤重如此的,想是哪个变态的客人。想来那位客人非富即贵,所以春妈妈不仅不敢报官,先前只怕连大夫都没请过。直到楼里的红牌也遭了此罪,春妈妈又正好认识了她这么一个女大夫,所以才冒险求医。秦似玉越想越气,可一时也猜不到那变态是谁?她已经答应春妈妈不管不问,春妈妈也是决计不会跟她或是别人袒露实情的。所以,她眼下除了尽力医治月梅和提醒春妈妈不要再让姑娘们枉送性命外,也做不了什么。秦似玉有些烦躁地想催马快行,还未动作,就被从后面急追上来的一群人围住了。十来个人都穿着短衫劲装,有几个手里还提着短棍。秦似玉微微一愣,皱眉清冷地问:“你们想干什么?”
苏巧云不止一次嘱咐过她,说他们这一片治安不太好,让她入夜后别乱跑乱逛。可这还是在镇子里的主街上呢,居然就有人敢拦路劫车?他们还把不把那些不时来往巡逻的衙差放在眼里了?领头的男人见她不惊不怕,也不理会她的问题,只是转头问旁边的人:“你们瞧清楚她是从哪里过来的吗?”
“好像是南边的落叶巷?还是定康坊?”
旁边提着短棍的人有些不确定,声音越说越小,“我们……我们也是半道瞧着她形迹可疑,才跟过来的。”
“没用的蠢货!”
领头的男人怒骂了一句,这才扭头看向秦似玉,“你是哪家的下人?为何深夜还在镇上闲逛?车里都有谁?!”
一连三问,审讯的语气。“跟你有关系吗?”
秦似玉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们有事说事,没事闪开。”
居然说她形迹可疑,可疑的明明是这些人好吗?!“小丫头脾气还挺冲,”领头的中年男人嗤笑了一声,目光在她身后的车门上打了几个来回,见这么一会儿了里头都没什么动静,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人物的车驾,便挥手吩咐,“你们上去看看,瞧瞧车里都有谁!”
十来个壮汉应声而动,几步围拢过来,完全不把车辕上的秦似玉放在眼里。秦似玉秀眉一拧,抓起了一旁的藤条:“等等,你们再敢往前一步,我就……”“魏管家!”
就在她准备动手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高喝。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纷纷转头看向领着一队衙差跑过来的梁奎。“魏管家深夜还亲自带人出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梁奎三脚并作两步跑到那领头的中年男人跟前,抱拳笑问,也不等他回答,又看向车上的秦似玉,“梁某正好到处在找秦大夫呢,没成想在这里碰巧遇上了。”
魏照敷衍地跟梁奎见了个礼,又瞥了秦似玉一眼:“原来梁捕头跟她认识?”
“这位是杏林堂的秦大夫,”梁奎笑着点了点头,又跟秦似玉介绍,“秦大夫,这位是崔府的魏管家。”
秦似玉听到“崔府”二字,当即恍然。还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出什么样的下人。瞧着魏管家的做派,比那抢药的崔管事真就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就是秦似玉?”
魏照终于拿正眼看了秦似玉几眼,随即又是一声嗤笑,“瞧着也不怎么样嘛。”
秦似玉面色一沉:“我说你——”“秦大夫,近日镇上不太平,你孤身一人还是不要在外久留才好,”梁奎开口打断了秦似玉的话,转头朝不远处的衙差们示意,“夜深了,你们跟着秦大夫的马车护送一段,可不好让她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出什么差池,让知县大人落个治下不太平的名声。”
衙差们立马按刀上前,将拦在马车前的崔家下人们隔开。秦似玉见梁奎偷偷朝她摇了摇头,又瞥了若有所思的魏管家一眼,终是抱拳跟他们道了声“告辞”,驾车跟着衙差们走了。等得马车拐过街口,梁奎才又问魏照:“不知魏管家带着人出来做什么,可有我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不过是府里的一点杂事,不敢劳动梁捕头,”魏照收回目光,客气地笑了笑,“我家老爷在州府的时候就听说梁捕头协助周知县破了一桩残害人命的大案子,老爷对梁捕头心生钦佩,还想着回头摆酒答谢梁捕头保了一方太平呢。”
“都是周知县明察秋毫,梁某只是奉命行事,不敢居功。”
“是嘛?可我怎么听说,那晚若不是梁捕头当机立断,先斩后奏去聚贤庄拿人,只怕那姓马的畜生早就逃之夭夭了?”
魏照勾唇笑了一声,“虽说梁捕头此举有违衙门律令,不过也是为了一方百姓,我等可都是铭感在心的。”
魏照也不等梁奎回答,说完便带着人离开了。因着被衙门的人撞上,他们也没有继续在外寻找,径直回府。崔同光崔管事已经在府里等了多时,听得魏照禀明今夜所遇后,愤然拍桌,拂袖扫落了桌上的茶盏。温热的茶水并着碎瓷片溅在裙摆上,吓得坐在桌边的女子忍不住抖了一下:“同光,要不……”“啪——”女子被重重的一巴掌打翻在地,纤柔的手被瓷片割破,她咬唇垂眸,不敢吭声。“老爷息怒,这事也不全怪夫人,都是院里那些看守不严的蠢货的错,”魏照没能及时退出去,也只能硬着头皮劝解,“而且,即便给那小贱蹄子和春满枝一百个胆子,她们也是不敢在外乱说的。”
他们老爷喜欢弄些女人回来找找乐子,有时候下手重了,伤了残了也在所难免。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多给点钱打发了就是。老爷花钱让汇春院送姑娘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以往那些伤重后直接扔出去,也没见汇春院说过什么,春满枝还特别上道地帮他们把人给藏了,把事给瞒了。今次这个虽说是汇春院的红牌,虽说是没等老爷玩够,就被夫人偷偷放跑的,可他觉得也没多大影响。倒是他们夫人,到底是周知县的侄女,过两天他们还得去周知县家吃席呢,万一这会儿伤重了,被周知县瞧出什么来,面上可就说不过去了。“春满枝自是不敢,”崔同光狠狠瞪了跌坐在地的周永芳一眼,抬头看向魏照,“只是那秦似玉……”“那也不过是个乡下大夫,老爷根本不必把她放在眼里!今日是被那梁奎拦了,不若等明日小的带人去杏林堂走一趟?”
崔同光眉梢微沉:“她这阵子在镇上大出风头,单是思安堂主事这一身份摆在那里,咱们还真不好明目张胆地动她。”
上个月镇上发生的事,他都听周永年的人说了。秦似玉若只是杏林堂的大夫,他还真不把她放在眼里。偏他们弄出了一个思安堂来,这善堂还没挂牌,消息便已传到了州府,那秦似玉和葛三金如今可是连知州大人都关注的人。周永年都在他们手上栽了两次了,他自然蠢到在这个时候凑上去找事。不过……崔同光心念一转,朝魏照笑道:“咱们庆安药铺光门月余,也该开张收药了,明日你便去杏花村主持此事,顺便敲打敲打那些药农,别叫他们忘了自己是吃哪家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