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下扬州。 此时虽是八月,但秋季的江南,也别有一番特色。 温凝上辈子没来过江南,她已经记不清裴宥上辈子应对学堂一事时,是否有亲自来一趟江南,但他无论去哪里,哪怕再担心她趁他不在出逃,他也不会将她带在身侧。 上了船之后,正如温凝所料,无需像在马车上那样颠簸,有厢房,可以正常用膳歇息,还能去船头看运河两岸的景致,惬意极了。 唯一不太惬意的,是裴宥不知为何又改走水路了。 且一行人非常理所当然地,将他们安排在同一间厢房。 大约是真的不曾出过远门,至少是不曾这样轻松地出过远门,一路的风景又美不胜收,温凝的心情很是不错,以至于与裴宥同间卧室也不那么令人烦恼了。 总归她已经想通了,一回生,二回熟,都同床共枕过三个晚上了,洁身自好的裴世子不可能碰她的。 她权当……跟着老板一道出差? 这几日她也将他与裴宥的关系想得更透彻了,可不就是雇主与雇工的关系?她对外扮演一个合格的世子夫人角色,适当的时侯替他挡挡刀,报酬就是他护她家人周全,外加每年一万两银子。 如此想来,便简单多了。 前世那些羁绊,说到底他并不知晓,她纠结太多也只是庸人自扰罢了。 此刻,她坐在厢房里百无聊赖,看了一眼倚在窗边看书的裴宥,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下的绣框。 这辈子的顾飞极有眼色,前几日船临时停靠时,他跑下船去给她购置了一些她平日爱看的话本子,还有一些绣工工具。 江南的绣布绣线都是出了名的,船只往南走了几日,买到的东西的确与京城大为不同。 温凝眼珠打了个转,便看向裴宥道:“裴大人,这两日闲来无事,不若我给你绣个香囊?”
裴宥平日的神情就淡薄,专注看书时便更添几分沉静,闻言他轻轻扬眉,抬眸看过来,惯常的看不出喜怒。 温凝朝他笑笑:“大人可能不知,夫妻新婚,妻子通常会给夫君绣一枚香囊随身佩带。若大人佩戴一枚我亲手绣的香囊,想必更能彰显你我二人恩爱非常。”
之前菱兰隔三差五在她耳边叨叨要她绣,她想都不想就拒绝,到底是她狭隘了! 温凝也坐在窗边,不过裴宥坐的东侧窗,她坐的西侧窗,二人之间隔着整个厢房。 她托腮,眨眨眼道:“这个香囊我用苏氏双面绣给大人绣,保管京城无人有叠样的,拿出去绝对叫人惊叹‘世子夫人竟有如此手艺’,怎样?”
裴宥不言语,只拿那双眼闲闲睨着她。 温凝知道他看透了,舔舔唇,笑道:“如此举世无双又能佐证你我夫妻二人感情的香囊,只需两千两。”
思维打开点,他能扣她的银子,她也能凭自己的本事赚钱啊! 一个盖头都要一千两,一个精致的香囊,两千两不过分吧?! 裴宥“呵”了一声:“夫人做生意做到我的头上来了?”
“大人这说的什么话,你我本来就是做交易嘛,您看这一笔多合适啊。”
“一个香囊少说需我十天半月才能绣好,正值金秋,这香囊里我就给大人辅以这时节才有的桂花,摘桂花,洗桂花,晾桂花,还要将它们风干,要花多少时日与功夫啊?外头卖的香囊哪会如我这般耐心细致,还能凸显你我二人的夫妻感情,就只收您两千两而已,简直就找不到比它更合适的交易了。”
温凝捧着绣框,一番话说得诚恳极了,仿佛只等下一息裴宥点头,她就马上开始干活。 裴宥一眼扫过来,将温凝上下打量了一遍:“夫人长得挺美,想得也挺美。”
温凝:“……” 他闲闲放下书卷:“前方便是钱塘了,不出去看看?”
钱塘要到了? 温凝当即露出惊喜的笑容,放下绣框便快步往外走去。 - 嘉和帝登基之后,将原本由京城到钱塘的运河扩建,沿线又增加了许多个港口,使得这一带的商贸更加繁盛,水路也更加发达。 但商贸繁盛,意味着船只更多,水路交汇处,更是时时拥挤。 温凝看着来往不歇的船只,只感慨真不愧是嘉和十五年,嘉和朝,乃至是大胤有史以来,最繁华,最鼎盛的一年。 钱塘看来似乎已在眼前,但水路拥堵,到底走了两日才真正抵达港口。 从船只靠近城镇开始,温凝的眼睛就没从窗口挪开过。 上辈子她读过许多地方志,对江南其实是极喜欢的,只是这地方太富庶,人多势杂,她计划逃跑时是万万不敢将它作为目的地的。 想不到这辈子倒是有机会真的来一趟。 下船前温凝换上了男装。 虽说京城恐怕早就传遍了,裴世子居然带着新夫人一道去江南务公了,可这江南百姓不知道。 一个朝廷命官随身带着个女眷,的确不太合适。 温凝扮作“王勤生”,老老实实地跟在裴宥身侧,给他又是扛包又是端茶,半点差错不敢出。 谁让她想乘他的东风呢。 离京前,她趁着其他下人收拾行李的时间,匆匆忙忙给段如霜写了封信,让她告知她江南那几位药商的名姓地址。 大抵因为钱塘水路通畅,陆路亦是发达,又盛产“石荧”,那几位药商好巧不巧全是钱塘的。 温凝想着,只要趁裴宥处理公务时,她溜出去几次见一见那些药商,将事情谈妥便可。 甚至说不定今晚,在官驿落脚之后,她就能先去打听打听这些人。 身为“王勤生”,她很自然而然地接过顾飞递过来的钱塘舆图,然后与裴宥一道进马车,坐下她就拿着舆图开始研究。 看好官驿在哪儿,这钱塘最大的酒楼在哪儿,届时过去花点银子,很容易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察觉到裴宥一直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温凝干咳一声,将舆图递过去,弯着眉眼道:“大人,听闻这钱塘的四凤阁菜色极具当地特色,里头的戏文也好听,我们待会儿过去用晚膳?”
船在港口停泊岸时已过晌午,一行人再整理行装,由熙攘的码头走出来,她刚刚看了一下舆图,待到官驿,应该都过酉时了。 裴宥抬着眉毛睨舆图一眼,并不接,转而拿起手边的书卷:“太晚,不去。”
温凝知道他这又是故意与她作对,他一直想知道她来江南到底想做什么,可她只装傻充愣,并不与他老实交代。 她也不是故意不对他说。 只怪他心思太过缜密,脑子太过精明,她一直没想好怎么说,才不叫他怀疑,不让他多问。 大量囤积“石荧”,怎么听怎么怪异,也只有段如霜无条件地信任她,不曾多问。 温凝眼一转便去拉眼前人的袖子:“夫……” 话没出口,却是捞了一个空。 裴宥卷着袖子将手背在身后,好整以暇地睨着她。 同样的招数,来第三次? 套路被识破,温凝清清嗓子,再眨眨眼,琢磨再换个什么法子与他周旋周旋。 江南八府,他在钱塘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三日。 今晚能打听到那几个药商的来路再好不过。 脑子正打着转,马车突然停下来。 顾飞打帘露出半张脸:“世子,有人……接风。”
天色已经有些暗,钱塘江上不见太阳,只有满目红霞。由于时辰有些晚,她听着裴宥吩咐,连府衙的人都未知会,打算明日一早再去,现在有人接风? 裴宥却并不意外的样子,顾飞略有些为难道:“世子,是……” 不等他说出口,已经有人掀帘进来:“表哥,我在钱塘游玩,不想路过城门便见到你的两个贴身侍卫。”
温凝下意识地后退到角落,抬眼一看,见来人玉冠束发,金丝绣纹的花白长袍。 “这里都能碰上表哥,实在是巧得很,今夜必须与表哥一叙啊!”
那人一落座,温凝就看清他的脸。 年轻俊朗,面含笑意,居然是……嘉和帝膝下颇受器重的四皇子,楚珩? 温凝埋下头,也不知这人是真碰巧在这里遇上裴宥,还是守株待兔,特地来这里等的。 可他由京城赶来这里等? 她顾不上想那许多,只当没认出眼前人,半躬着身子,当自己是王勤生,行礼道:“公子,奴先退下。”
接着也不抬头看一眼,垂首退出马车。 出了马车便见他们此时刚刚进钱塘城,而斜前方停着的一辆马车前,一队人排列整齐,显然训练有素,为首身躬面雌,一见就是内宫人。 不用再猜,定然是特地在这里等着他们的。 温凝才挤在顾飞与徒白中间坐下,便听里头楚珩往外喊了一声:“去四凤阁,我要请表哥好好喝一杯!”
诶?岂不遂了她的意? - 带着行李的一应人马先行去了官驿,只留顾飞与徒白驾马车。 温凝自然是要跟着一起的,她在中间坐着,两人就恨不得半边身子都吊到车座边缘去。 见他们诡异的驾车姿势,温凝有些想笑,绷住了,低声问道:“你们世子,与……”指指马车里,“那位很熟?”
顾飞与徒白对视一眼,一个看左边,一个看右边,无人答话。 温凝无语地将二人各看一眼,倒是还跟上辈子一样,各个对裴宥忠心耿耿! 不说她也知道。 虽说那楚珩一口一个“表哥”,听起来熟稔又亲热,可这才嘉和十五年,裴宥与他不可能相熟的。 上辈子这个时候的裴宥,似乎未在朝堂如此锋芒毕露,可能与他不曾大婚也有关系? 先前谣传他婚后会再升一级,那速度可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想令人不侧目都难。 上辈子,无论是瑞王针对裴宥的学堂垮塌,还是与四皇子的往来,都在嘉和十六年之后。 如此说来,又提前了? 温凝莫名觉得一股紧迫感压上心头,待会儿去了四凤阁,她就寻机会去找掌柜的打听那几个药商去。 钱塘的夜晚,热闹不逊京城,主街雅致风韵,与京城的岿然大气相比,别有一番趣味。 四凤阁是一间四层楼的酒楼,竟然比云听楼还要高。 晚上正是人来客往的时候,但楚珩显然早有准备,将整个二层包了下来。 温凝扮演的是王勤生的角色,裴宥下了马车,便跟在后面又是系披风又是解披风,“主子们”进了厢房,还学着王勤生的样子,狗腿地用袖子给裴宥擦了擦座椅。 就指着他们赶紧落座,屏退左右,有事儿说事儿。 好不容易茶上来,徒白顾飞,包括楚珩身边的两个侍卫拱手告退,她装模作样地跟在后面准备溜,人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裴宥懒洋洋的声音。 “勤生,你留下。”
温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