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庭拉住他,“可我不想死。任伯中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不仅想自己活着,我还想让你也活,你明不明白,这算什么,不过是油彩,不是说别人看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你是什么,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说完甩开他,独自离去,任伯中却待在原地发愣,千婉咬着嘴唇,“这一次你真的很伤人,子华,你再不愿意,事宜如此,苑生为你花了多少心思,你能不任性了吗?”
“你以为这是任性?也确实,我都没有任性的资格了。”
千婉不忍,“我阿爹说过,什么人做什么事,你现在就是梨园戏子,不唱戏要干什么?”
“我会唱的,但不想人摆布我。”
师父叫他二人跪在堂前,分科是一个戏子一生的转折,你是武生还是旦,从这一刻开始,便是岔路,从此越走越远。那时候司庭尚不明了师父这句话什么意思,他耍了小聪明,拿大师兄做好的两个纸团,扣在破碗下面,“不如,抓阄吧。”
师父高深莫测,任伯中皱眉。“你既然不想我自己定了旦角,那么就叫命运来判如何?”
司庭笑着。伯中叹了口气,伸手到破碗下抓了一个。司庭抓了另一个,“你先开。”
众人盯着,千婉抢过伯中的先叫到,“生。”
司庭笑的合不拢嘴,在袖子里扣了一下,“我就说命运都叫我唱旦角。师父,你别担心,大师兄用没化开的油彩遮住我的伤疤,看不出来的。”
师父难得笑出来,却是点着他,“你呀,不是老天赏你这碗饭,是你这人就要吃这碗饭。”
任伯中皱眉抢他那个,“我看看你的。”
“你还当我是诓骗你的,不信我?”
司庭亮出自己手里的纸团,写着“旦”。“这下信了吧。”
拉住梁欢,“大师兄,今后你要带我了。”
梁欢无奈摇头拉着他到铜镜前。任伯中要跟过去,被千婉拦住,“你不觉得他和大师兄很像?”
“哪里像,我不觉得。”
“那你觉不觉得你和我很像。”
“你是个女的,我和你像什么。”
“同样的虚张声势,其实内里,怕的要命,不是吗?”
千婉眼神灼灼,任伯中却烦躁的推开她。“你别死鸭子嘴硬,当初我阿爹都动了叫我扮武生的心思,若不是我比大师兄矮那么多,我就是武生了,根本没你和苑生什么事了。其实阿爹早就定了你唱武生,他说你脾气里有股不服输的英气,注定是将相之才,哪怕你不是真的称王称将,在戏里也是枭雄。可苑生,他过分安逸,一点点的暖意就能叫他安心,他心里眼里只有方寸之间,注定见识浅薄,只能浅水代袍,可这种人长情得很,专注于一人,最是深情女子才有,阿爹说梁欢是难得一见的冷月,苑生便是难得的骄阳。如若用心,将来便可成角。”
“成角成角,你们眼里心里只有成角吗。”
“不然呢,你还想有什么?”
月色清冷,任伯中在院子里仰头屏息,大通铺七八个孩子睡着,磨牙的说梦话的,他这人向来高床软枕,真真无法入眠,他却自知干不了什么,什么都干不了。看着院中放着的刀具,抽出剑,竟然很重,闭眼想着学过的招式,一挥手,剑竟飞了出去,手腕用不上力,他看着手臂上大量的烧伤疤痕,愤恨的捶着地面。司庭拿过木剑递给他,“慢慢来,你身体还没恢复。”
“已经这么久了,怕是以后都恢复不了了。”
当时房梁坠下带着火,即便现在已经恢复,留下了大片伤疤,拿着筷子都拿不稳以后如何拿剑。“右手不行就左手啊。”
司庭这些日子真的小心翼翼,任伯中虽然答应留下,却是处处不对劲,他的伤反反复复,没调养好,落下了夜咳的毛病,求师父求千婉求大师兄兑点银子给他抓药,可任伯中却把碗砸了,他自己独自走在黑暗里,谁都不让接近。为此师父发了脾气,又拿鞭子抽了他一顿,任伯中发了怒,司庭死抱住他,跪着哭求了师父再打人怕是真不行了,才算作罢,可那之后,任伯中就像是连他也厌恶了,任司庭如何伏低做小的试探,他都这般冷淡。豆包都为司庭打抱不平,说任伯中不识好歹。司庭却维护他,到最后,只觉得心酸不已。梁欢劝其放弃任伯中吧,“一个人心死了,救不活的。”
可如何放弃,他们九死一生活下来,伯中要这么在戏班子把自己折磨死了,他又如何自处。今日伯中难得肯和自己说话,司庭心里狂喜,把剑塞在他手里,“伯中,你不是还要报仇吗?”
“我剑都拿不起来怎么报仇?”
“不是还有白家。”
“白家已经没了。”
司庭诧异,他一直没告诉他白家的事,就是怕他覆灭最后的希望。“我已经用母亲教我的方式联络,可是。”
可是没有任何人寻他,一开始还等,后来便渐渐的淡了,白家,他们最后的希望也没了。司庭心中颤抖,原来这些日子他是因为知道了白家的事。顿时心口疼痛蔓延,他这几日还心里埋怨过任伯中这样油盐不进,此时自责不已,“会有办法的。”
“不会有了,司庭,如果没有报仇的希望,我不明白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你在说什么呢?我们好不容易活下来,你才多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狼群被攻击后落单的小狼,就算再艰难也会自己长大,穷尽一生也要咬断敌人的喉咙,你现在要放弃?”
“我没有放弃。”
任伯中眼神仿若裂开。司庭突然心疼,“我知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要相信,我会陪着你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
“你想走?”
“是,我不想看你扮女人,糟践自己。”
他原本想着随遇而安,可他受不住司庭总是为自己受委屈,这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像累赘。“我没觉得在作践自己。”
“可我觉得。”
任伯中眼神如聚。“我们会离开的,可现在外面有追兵,出去了我们活不了,你的伤还没好。”
终究不忍心,“要不然再等等,等你伤好了,我计划一下。”
司庭笑出来,“我知道你在那么多人房间里睡不着。我刚才看过了柴房那边虽然乱,但铺好棉被,也算个单间,就是有些冷,我弄个火盆给你放在门口,你开着点门,别把自己闷坏了,以前我阿妈就是这么弄得。”
拉他到后面,说是柴房,可穷苦人家哪有单放柴的地方,不过是个堆了乱七八糟刀具的小间,司庭拖了箱子拼在一起,上面铺了棉被,拿首饰匣子当枕头,“试试。”
任伯中坐上去。“快躺下试试,肯定比不上以前,但现在也没办法,咱们又没钱,不过大师兄说了,我要是好好学,很快就能上台,唱的好了,会有打赏,到时候买什么都行的。”
“大师兄大师兄,最近总听你念叨,这名字都要绕的我头疼了。”
任伯中仰躺下来,嘟囔着。“原来你这些日子都听到我说话了,怎么一点都不回我?”
“心烦,谁让你总叫大师兄。”
司庭诧异任伯中的脾气真叫人捉摸不透,但好不容易和自己说话了,不想惹他不高兴自然顺着他说,“那我以后少叫大师兄,其实我叫你的次数更多,只不过你没注意。”
“你这是扮女人多了,怎么听着这么幽怨。”
任伯中虽躺着,却心情难得的有一天这样纾解,半眯着,竟有些困了。看他终于释怀了些,司庭心里也云雾散开,只要任伯中别拧着,好好听话练功,在戏班子生存下去,便是谢天谢地,他知道任伯中不会永远留在这,可现在举目无亲,唯有先活下来才是正道,至于以后。不敢去想,没法想。“那你睡吧,明早早点起来,叫其他人看见了不好,到底大家都是一块练功的,他们虽和善,可你总是这样特立独行,会让人不喜欢的,师父也会教训。”
“别人喜不喜欢我又如何?我反正也不喜欢他们。”
“你干嘛不喜欢他们,我倒觉这里人单纯的很,也不用像以前那些下人还需要打点,互相的还要在主子面前争宠,我倒觉得这里都很好,千婉啊,豆包啊,还有大师兄。”
听到最后三个字任伯中睁开眼。司庭赶紧捂住嘴,“我是说这里的人。”
“你觉得这里人很好,让你很舒心?”
“因为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人啊,之前在府里,那些下人不知道多嫉恨我,你不知道吧,就连小四有一次都故意把馊了的饭菜给我,当我傻吃不出来呢,就因为你去哪都带着我,不带他了。”
说到小四,任伯中心里酸涩了一下,这一路不想听也会听到京城的消息,那一夜,任家上上下下百口人,就连倒溉水的婆子都一个不留,全死了。“小四没什么坏心眼,但嫉妒心总有的吧,还有柴嬷嬷,见到我趾高气昂的,我虽不放在心上,但大多数时候就算跟在你身边,也要小心谨慎,我倒无所谓,但势必不能给任家给你丢脸,随从就要有随从的样子,虽然我知道你从没把我当下人。”
“原来曾经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算不得委屈,我就是说,我其实更喜欢这样简单的生活。无论以前在村里后来在府里,还是现在都是差不多的。有朋友,有家人便好。”
“你不该和我走的。”
“我不和你走谁和你走?可别在这矫情了,你要是但凡还把我当兄弟,就好好练功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