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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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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已停,积水正在退去。这是北江市一年中最热的时刻。因为紧邻商业区,北江广电台门前的江南路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陈家山载着吕东,车刚开出单位便走不动了。家山突然想起了在外面采访的刘媛和李丹,趁着堵车,给她俩在微信里发了语音,让她们注意安全,拍完尽快回家。坐在副驾上的吕东看家山如此心细,甚感欣慰。越发感觉《晚间》的变化,家山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此刻,看着窗外雨后城市的夜景,她身上感到一种放空身体的轻松。她希望回家的路再漫长一些,车再堵得远一些。可事与愿违,车偏偏往前开动了。  不知道为什么,和陈家山在一块,吕东不想谈工作,也想不起来工作。但总得找个话题。她想起了要去融媒体的朱佩琪。她认为这对陈家山来说,多少应该算个好消息。毕竟,朱佩琪清高自傲,性格怪癖,不好相处。她把这个消息非常平静地讲了出来。陈家山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和她一样平静。过了一会儿,才张嘴说:“不错啊,这么重要的岗位交给他,看来叶台也是很看重他啊。”

“虽说融媒体是未来的大势,但现在刚起步,困难也非常大。去那边并不轻松。”

吕东淡淡地说。突然,她转过脸,看着吕东问:“哎,你是希望他离开《晚间》吧?”

“嗯?我说过这话吗?”

家山语气中满是疑问,一会儿又平静地说:“他走了,我和老江也能干,就是压力大点呗。他不走呢,你有个什么想法,他老给你唱对台戏。搅得你心乱。有利有弊。走或不走,都可。”

说完,家山嘿嘿一乐,又提高了嗓门补充道:“当然,他要是走了,你是不是也能省点心。那,还是走了好。”

吕东在黑暗中微微地笑了起来。  “这几年,跟小猪佩奇共事,我总结了他的几个特点,或者叫几大不足:一、不懂得尊重人;二、爱显摆;三、对栏目的管理感情用事。”

家山像在念征讨檄文。  “哟,轻易不说人不好的陈家山,这次总算破例了。看来这小猪是将才,并非帅才。这几年真是难为你了。要不《晚间》早不存在了。”

“能付出这份辛苦,也是我的运气。人不都得要证明自己有用嘛!”

陈家山快速地扭头看了吕东一眼。  车终于跑起来了。  “哎,你今年四十了吧?我记得你比我大两岁。四十不惑,有什么人生感悟没有?”

“唉,说什么四十不惑。不到生命最后一刻,永远不知道这辈子是怎么回事。”

家山目视前方,似乎想起了什么。说话的腔调像是看破了红尘:“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啥事。今天看着我有家庭,有孩子,明天没准我就是个光棍汉。今天你是总监,明天没准就成了一名最普通的基层员工。什么叫四十不惑?应该叫‘四十有惑’、‘四十之惑’、‘四十大惑’!”

吕东沉默了。  她没想到家山心里有这么多不愉快的感悟。他有家庭,有孩子,有房有车,有事业。外人看来,日子应该过得很幸福。但这番感悟,让吕东意识到,四十岁的陈家山,内心深处也定有不为人知的苦。每个人都有处世之艰。不管他的外表多么光鲜。  刚刚下过雨的马路上,高温蒸腾着湿气,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腥臭的味道。经过一条小路口,远处不少环卫工人正在加班加点地疏通下水道,清理雨水冲出来的脏物。他们工作服上的反光条一闪一闪,就像黑夜中巨型动物的眼睛,提醒人们不要靠近。  路两旁,大大小小的商业门脸,都亮着灯。促销海报赫然在目,店员抑扬顿挫,整齐而用力地喊着口号,勾起人逛街的冲动。这几年,北江的市容市貌变化很大。高楼林立,大型商业综合体一个接着一个。以前,这个时间,一家人守着电视,看完第二集电视剧,就该洗洗睡了。现在却是你搀着我、我挽着你,全家总动员,逛商场、听相声、吃美食。北江人也过起了夜生活。  “看来政府大力发展夜经济,效果还是不错的。”

吕东注视着窗外,喃喃地说。  “哼哼,都出来逛街,更没人看电视了!”

“嗬,你时刻想着你《晚间》的收视率啊!”

“干啥吆喝啥呗。我的吕大总,你有多长时间晚上没逛过街了?!”

“啊?今年,过到现在,晚上还没出来过。可不,从我当上总监。”

“我有时候就在想啊,把提倡夜生活的这套理论摆到养生专家面前,肯定通不过。因为他的专业常识是提倡早睡啊,什么晚上十一点必须上床,此时是人体经气合阴的时间。肝经循行,最容易让身体恢复元气。但是,都出来逛街了,兴奋得不得了,有多少人十一点能上床?”

家山说得头头是道。  “哈哈,大夫说不能抽烟,不能喝酒。他们抽得比谁都凶,比谁都能喝。说不让熬夜,他们加班做手术,比谁熬夜都多。人生有太多的无奈呀!”

“所以说,人就是个矛盾体。这些学术观点,只能听一半。它在自己的体系内是经典理论,放到另一个体系里,很可能就是谬论。”

陈家山一边说一边打方向盘,车向路边慢慢地靠过来。他把两边的车窗落下来,眼睛开始不停地向外寻找。一边看一边说:“哎,我记得这块有个烤羊肉串的大排档啊,怎么看不见了!”

“还找羊肉串呢!你不知道今年北江要创建全国文明城啊?现在都进入攻坚阶段了。能让你看见露天烧烤,这城管局长就该下岗了!你看你看,”吕东笑着,突然指向窗外:“那不是,城管正收炉子呢。哈哈哈。”

“哎哟,咱也赶紧溜吧。我只是想看一看,望个梅止个渴。开着车,又不能喝酒。”

“你们大老爷们是不是都爱这一口?都说了烤串里含有致癌物质,怎么就不戒呢?豁着命来吃东西,不该是你的风格吧?”

陈家山嘿嘿地笑起来:“你说得非常对。但是别忘了,烟盒上都印着‘吸烟有害健康’,但是烟民的数量不少反增。近十年来,全国烟厂贡献的税收都是直线上升的,去年甚至超过了一万亿。快赶上全国人民上缴的个税了。为什么?因为人活着的目标不是健康啊?有谁从上小学就开始立志,说我这辈子的目标是一辈子不生病,活到一百岁。没有吧?人在没有发现身体有病的时候,从来不会把健康当做人生奋斗的目标。但是,每个人活着,几乎都要追求精神的愉悦。吃羊肉串就是让人精神愉悦的行为之一。”

家山瞥了吕东一眼,不无得意地继续他的独家言论:“有时候伴着夜风,就着花毛,呷一口啤酒,能找着一种人在江湖的感觉。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啊。”

“什么花毛?”

“花生、毛豆。”

“嗛(qie)。”

陈家山摁开了收音机。一首欢快的《小苹果》让人感受到一种简单而又朴实的快乐。这个雨后的夜晚,一下变得那么迷人。尤其是那天上的星星,眼睛眨啊眨的,让人陶醉。  回到家中,东妈和东爸还没睡,都在等她回来。吕东是家里的独生女。父亲吕少迁退休前是雨花区文体局的一位科长,母亲段燕是一位小学教师。退休后,二老生活过得非常平静。唯一让他们闹心的就是女儿的感情生活。本来想着六十岁之前能抱上外孙子,现实却让他们把这个目标一推再推。现在觉得,这辈子能抱上外孙就阿弥陀佛。他们一直想不通,自己好好的闺女,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要能力有能力,怎么就嫁不出去呢?后来有点看明白了:是别人入不了自己闺女的眼。老两口观念倒不落后。女儿在电视台的职位一直升迁,这让他们异常欣慰。逐步开始接受“自己生了一位女强人”的现状。但女儿组建家庭,是他们这辈子永远不会放弃的梦想。  “东东,吃饭没?妈给你热饭去。”

“行,妈。来点吧,今儿一忙没顾上吃呢。”

吕东一边脱衣服一边冲着坐在客厅看电视的父亲打招呼:“吕科长,还等着看《晚间》呢。告诉你个权威消息啊,《晚间》已经改到九点半播出了,提前了十分钟。把黄金剧场两集电视剧之间的宣传片,还有第二集电视剧之后的宣传片都去了。另外,广告也短了。”

“谢谢吕总,已经看出来了。”

吕老爷子作为新闻频道的忠实观众,每天都是看完最后一档《晚间》才睡。在等节目开始的空档,老爷子也不闲着,戴着老花镜在看自己手机里的微信。突然,他把镜子摘下一半,抬着眼问:“广告为啥短了?对我们观众来说是好事,对你们可是个坏消息。”

“投广告的少了呗。连你都整天拿着手机看,广告商把钱都投到手机里去了。看电视的越来越少,谁还往电视里投。”

吕东走进卫生间,一边洗簌一边说。  老爷子愣了一下,摘下眼镜,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嘴里嘟囔着说:“手机和电视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电视。”

《晚间》准点开始播出。吕少迁聚精会神,一丝不苟的劲头,就像电视台的领导在审片子。  “东东,饭好了,来吃吧。”

东妈在餐厅喊。  吕东快速走过去,发现没勺,转身去厨房拿。一进厨房,发现地上满是水渍。角落里一个脸盆里满满的污水,旁边的地上放着脏抹布。  “哟,这是咋啦,妈?刚才下雨忘了关窗户啦?”

“哎呀,不是。楼上的下午洗衣服,结果把一个内裤倒进马桶里了,下水道一下就堵了。咱又是一楼。臭水一下就冒上来了。”

吕妈妈一边说一边回忆,脸上满是痛苦和嫌弃。  吕东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妈妈的表情,想象着老两口当时狼狈的样子。担心地问:“那岂不是卫生间也冒了?”

“是,你爸找了个塞子把那边堵上了。结果不知道这两边是连着的。臭水就都跑这边来了。”

吕妈妈的眼睛跟着吕东在卫生间和厨房来回看,突然两手使劲一拍一摊,说:“结果当时外面正下雨,物业的还过不来。怎么办?我跟你爸就把家里的脸盆,水桶都找出来。一点点地往里舀,后面用抹布擦。”

等老太太说完,吕东嗔怪道:“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我至少可以帮你们调度人啊。”

“哎呀,你那么忙。能不打扰你就不打扰你。”

老太太摇着头,走进厨房,开始刷起了碗。突然又停下,冲着外面喊:“后来人家物业的人冒着雨来了。他们物业有个霍经理,知道你在电视台,所以下着雨也派人过来,把堵的位置给疏通了。”

说完,脸上满是得意。  吕东笑了笑,开始坐下吃饭。  吕老爷子津津有味地看着《晚间》,嘴里不停地发出“哟哟哟”、“好家伙”、“真不错”的感叹和评价。一会儿,又扭过脸来,一本正经地看着吕东说:“今天你们这个张又春的妆化得不好,太浓了。我看着脸上还有阴影,这是怎么回事?”

吕东端着碗快走两步过来看,边吃边说:“嗐,这是灯光没打好,应该是少开了一个灯。鼻子下面有点阴影。是,这妆有点浓了。尤其嘴唇的口红,太重。”

说完,端着碗往回走。走到一半,又转过身来对着老吕喊:“没事,我们很快就要请央视《新闻联播》的化妆师过来,给每个主持人定妆。到时候,肯定就能上个档次。就怕到时候,老吕同志认不出来了呢!”

正说着,吕妈妈又凑过来,一脸难为情地说:“东东,我们屋那个灯泡好像坏了。我和你爸都够不着。要不,你······”  “没问题。我吃完了。我这就给你换去。买新的了吧?”

吕东放下碗就往大卧室走。  “不急不急,你把这碗银耳汤喝了再说。”

老太太端着碗,心疼地跟在吕东后面,喃喃地说:“要是家里有个年轻的男同志多好,你这么一个大姑娘家,还是位总监,回家还得干这种粗活。”

“老太太,你又来啦啊!”

吕东一脸不耐烦:“怎么啦,我又不是第一次换!没人规定,这种活只能男人干啊。就是家里有年轻的男同志,他要是出差了,或者加班回不来,不得照样我换吗?又不是干不了,多大点事啊?”

老太太吓得一声不吭。  换完灯泡,吕东就张罗着让老两口赶紧睡觉。随后,自己躲进书房琢磨明天的工作。台灯下,她看着自己的工作日志,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父母那日渐衰老的背影,让她越来越感到一种压力。他们把自己养大,现在老了,作为女儿,能回报给他们什么?连“想抱外孙”这样最朴素的愿望都满足不了他们。自己是不是活得太自我了?  吕东不是没有追求者,民生网的韩鹏就是其中之一。韩鹏很执着。这么多年,虽然也不停地谈朋友,但就是不结婚。韩鹏在大学时就向吕东表白过,吕东没有接受。因为她觉得韩鹏不是她的菜。但是,眼看自己已人到中年,单身的弊端愈加凸显,真得不能向生活妥协吗?吕东的思想又进入了一个艰难期。对不对得起自己先不说,怎么对得起父母?  想着想着,一滴泪顺着吕东的脸庞从指缝里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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