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七下八上”是防汛的关键期,这段时间总有些人心里会七上八下。究其原因,就是头上那片天琢磨不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越是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就越让人胆战心惊、坐立不安。
北江广电大楼八层机要会议室内,台班子成员正在开会。 会议的议题是研究新闻综合频道总监、副总监人选。 大家坐下来半天了,还没有进入正题。会议的气氛有些异样。台长郭有亮一直在发微信。其他六位班子成员也都心不在焉。有的人在发呆,有的人看着房顶给下巴做按摩,有的低头看手机。好像今天的议题无足轻重,又或是过于复杂。太难讨论,又没什么可讨论。 坐在后排负责会议记录的秘书李英也跟着哭丧着脸。实际上,他的沉重是装出来的,不过是为了配合气氛的需要。其实他心里想笑。他知道这些人之所以打不起精神,都是因为巡视组。 巡视组进驻广电台的时间已经明显超过了预定时间,但仍然没有撤走的迹象。这意味着什么?在座的每个人都很清楚。这显然是一个不怎么好的信号。 大家都知道郭有亮手里有底牌。但是这次他有多少胜算,恐怕要打个问号了。因为在座的人都听说了,老郭的后台“三叔”再过几个月就要退二线了。伞没了,天要下雨可怎么办?广电台会不会出事?这些副台长们用各种各样的眼神看着郭有亮专心发微信,他们心里都犯起了嘀咕。都在琢磨一旦事发,自己分管的那摊事会有多少问题被揪出来。 副台长潘高志是心里最毛的一个。 他最近和郭有亮已经出现了分歧。更准确点儿说,是矛盾。 那天,老郭把他叫过去,直接了当地问他,“放在万成那1000万,能不能随时拿出来?”老潘一下急得紫胀了脸,晃着脑袋说,“拿不出来!办不到!最快也得一个月!”
郭有亮当时就阴了脸,含沙射影地说:“这笔操作,虽说是我同意的,但经手人是你。你是主管财务的副台长,你得清楚这里面的利害。真要有问题,我们都脱不了干系!”
潘高志吓得瞪大了眼,问:“前一阵儿你不是说没事了吗?怎么又不行啦?!”
“现在的情况就跟他妈的这天气似的,瞬息万变,你我都得做好准备。‘三叔’下半年就要退了,一旦他从秘书长的位置下来,说话就不会那么立竿见影了,所以后面好多事我们得自己想好退路!”
“你是班长!你是一把手啊!什么事我都听你的!”
潘高志抑扬顿挫,话里有话。
“我是一把手,但你们这些分管的副台长是直接责任人!”一句话把潘高志吓出一身冷汗!连吓带气,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很明显,郭有亮这是在甩锅,在找挡枪的了。当了这么多年副手,他觉得,郭有亮是几任台长里最阴险狡诈的。要不是他这个班长当初怂恿着他从银行借贷投资到万成吃高息,他何苦要费这个力气?老郭嘴上承诺,从赚到的利息里拿出10%给他做佣金,但是到现在一分钱也没见着呢!钱没见着,祸事倒要临头了。 潘高志不甘心自己被当成猴耍。但是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他,眼下还不能跟郭有亮闹翻,必须咽下这口气,毕竟现在俩人是在同一条船上。要想不出问题,只能忍气吞声地按照郭有亮的要求去办。 他慌里慌张地开始催他的老同学——万成集团的副总马卓,让他尽快把那1000万给提出来。以他和马卓这么多年兄弟般的交情,他觉得应该问题不大。谁知马总一反常态,嘬着牙花子说,万成集团不姓马,姓王。他只能尽力。 潘高志预感不妙,一着急说话便没了轻重。马卓也有些急眼,讽刺他,电视台这么大单位,做事一点不懂得尊重规则。一会儿要,一会儿不要,把万成当电视台的财务部了?提前拿出来可以,但是利息就给不了了。即使这样,想把钱提出来也得等个把月。 潘高志呕得差点儿吐血。早知如此,他前一阵儿就不跟马卓改口了。但那会儿,明明是郭有亮说没事了,安全了,他才告诉马卓不着急提钱了的。他觉得自己被郭有亮坑惨了。到最后,钱拿不到手不说,还有可能跟马卓这个几十年的老同学反目成仇。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鸡飞蛋打损失惨重啊!如果仅仅这样能收场,认个倒霉也可以接受。怕就怕的是巡视组那儿,不知道还会有什么麻烦等着他……他不敢想了。 再有一年就退休了,临了了碰上这么大一坎。潘高志试图安慰自己,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都是命。但越想越觉得,这样的命,都是拜郭有亮所赐。自从郭有亮来到广电台,财务制度就开始乱了分寸,没了章法。他也逐渐被蝇头小利迷住了双眼,一步一步成了郭有亮的“小弟”,甚至是工具。 他心里那颗恨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 …… 郭有亮终于停止了发微信。 他抬起头,把手机往旁边一推,眉开眼笑,提高了嗓门说:“来吧,咱们接着说吧。抓紧讨论咱们今天的议题。”
大家都跟着精神一振,好像看到了生命的曙光。 潘高志却觉得老郭这是在“表演”,强装笑脸,粉饰太平。 针对新闻频道总监人选的讨论,郭有亮和叶书文没有指定具体的候选人,只划定了一个范围:新闻频道内部以及具备领导新闻频道能力的其他频道总监。 这么宽泛的范围,大家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新提拔的副台长全兆斑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主管办公室和广播电台的农村频率,刚刚在自己主管的部门烧了“三把火”,激情正高涨。他本想顺着郭有亮的意思说,但是老郭的态度很隐晦,一直没有暗示过想用谁。难道郭有亮真是想搞回民主?还是想试探一下几位副台长都把谁拉拢成了自己人? 全兆斑觉得,既然老郭不做暗示,那就放开了说说也无妨。“我觉得新提拔上来的干劲儿会比较大,眼下这个形势,部门一把手需要有冲劲儿,敢大刀阔斧地干,才能闯出一番局面。尤其是新闻综合频道,在这方面要求更高!我觉得是不是考虑提拔孟成?毕竟他本身也主管频道的创收。”
话音刚落,副台长潘高志嘴角一撇,不等老郭开口就提出了不同意见:“吕东没有魄力吗?吕东就是因为太有魄力,太敢闯敢干了,才被停的职嘛!去年跟万成签那个冠名合同,一杯白酒20万,四大杯,人家吕东不带打磕巴的,一仰脖都干了,把自己喝进医院里去了。这些我可是在现场亲眼看到的!”
潘高志摇头晃脑,一副打抱不平的神情,“好像也一直没有宣布撤吕东的职吧!我觉得应该给吕东复职了!”
有人嘴里发出了“嘶、嘶”地倒吸凉气的惊讶声。 郭有亮面无表情。心下早已听出来,潘高志明着是在赞赏吕东,实际是在夸自己。是在诉说“自己从银行贷下那1000万再放到万成”有多敢闯,有多不容易。 全兆斑没想到这么多。他咬了咬牙,抖了抖大腿,觉得老潘这是赤裸裸地在挑衅自己。但是,没办法。 他被提拔起来后,一直想着把后勤处的分管权要过去。这个要求本身也合情合理,因为他就是从后勤处长的位置上来的。但是老潘一直不放。尽管他全兆斑是郭有亮跟前的红人,但是潘高志主管财务,地位举足轻重,肯定替郭有亮分过不少忧。老郭一直没同意他的请求,从这一点也能看出来。 嘴里发出“嘶嘶”声的,就包括第一副台长叶书文。他这个小动作招来了所有人的目光。他装作没看见,拿起笔低头在本上写了“吕东”俩字,然后在名字后面紧接着打了个问号。 “叶台,你有什么看法?”
郭有亮开了口。
“没有,潘台一提吕东,我也是突然想起来,感觉都快把吕东忘了。”叶书文脸上挂着尬笑,使劲儿眨了眨眼,不言声了。
“我还是那个原则啊,任人唯贤,能者上。这是我一贯的用人原则。广电台要想打翻身仗,必须把想做事、能做事,能做成事的人放到最重要的岗位上。”郭有亮一脸的正义凛然,天下为公。“大家接着说吧。”
全兆斑频频点头称是。 潘高志翻了翻白眼,嘴角撇得更狠了。 主管技术的副台长米有吉扭了扭身子,提出了更大胆的想法,“如果吕东不能复职的话,那我觉得是不是也可以考虑一下科教频道的总监宁爱民。因为新闻频道总监不光是需要有魄力,还需要稳当、能掌住舵。宁爱民当年也是从新闻部出去的,根基也在新闻。能力很强,最起码做事让人放心。”
“呵呵,法治频道的尚小东也是新闻部出去的吧?”
全兆斑笑着抢白了一句。
“是,尚小东也是新闻部出去的,但和宁爱民比,资历还是浅点儿!法治频道弄成啥样了,大家也都能看到。”米有吉脸一红,反击了一句。
全兆斑低了头,又抖了抖大腿。 还有两位副台长,马台和王台,因为分管的部门跟新闻频道实在沾不上边,所以把票投给谁,完全凭他们的心情。他们心情的好坏就是老郭的脸色。谁发言时老郭脸色最好看,那就跟着把票投给谁。他们捕捉到,潘高志发言时,郭有亮脸上好像闪过了一丝笑意。 他们哪知道,郭有亮深邃的表情下,一直在分析几位副台长选人的动机。 全兆斑支持孟成,不知道孟成有没有给他好处,但他肯定是想着孟成作为新人好拉拢,将来能成为自己的人。潘高志未必受了吕东的好,他是跟全兆斑不对付。不过,看他今天不停地为吕东振臂高呼,多少有点要跟台长对着干的意思。回头下来再收拾他。米有吉,新闻频道的人跟他走得都不近,所以他谁都不支持。干脆把票投给了从新闻频道出去的宁爱民。宁爱民作为资深的中层干部,肯定跟老米关系不错。马副台和王副台,属于见风使舵,跟着凑数。 郭有亮最后把目光停在了叶书文脸上,示意他表个态。 叶书文是市委组织部任命的广电台总编辑,好比公司的总经理。郭有亮这位董事长总要对他要高看一眼。 叶总编辑,主管新闻的叶副台长,对官场上的真真假假、尔虞我诈早已了然于胸。他没有郭有亮那样的后台,也很清楚新闻频道总监的人选,还轮不到他拍板。正是因为“识时务”,才能换来郭有亮在公众场合给他“面子”。这么多年,台长换了好几任,他从最早的排行老末一直做到二把手,就是因为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广电台二把手,差不多是他政治生涯的天花板了。如今除了郭有亮,他最大。虽然不能僭越,但是应有的权威还是要展示。他放下笔,稍稍沉思了一下,开始声情并茂地讲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 “根据大家的表态,也就两种情况,一是给吕东复职,一是从孟成和宁爱民两人中选一个。哎呀,说心里话,这一阵儿可把我愁坏了。新闻综合频道,将近200人的一个大摊子,两个代总监接连出事,创收又这么困难,弄得我心里很乱,感觉担子很重。刚才大家这么一议,我心里总算有点数了。现在再提拔总监,跟原来可不一样了,原来是当了总监那就是有权力了。现在是责任更大了。因为你上来首先是解决问题的,可不是上来作威作福的!”叶书文用余光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郭有亮,不敢再多说了。 这个会本来开得就很别扭。郭有亮事先也没沟通,也没有圈定入围人选,就把大家叫一块讨论。那肯定是各有各的想法。潘高志提出让吕东复职就吓了他一跳。因为他根本没听郭有亮透露过让吕东复职的口风。 “这三个人,我和郭台下来再商议吧。最终人选,由郭台来定夺。”
叶书文说了结束语。
“哎?那海后面就算没他什么事了呗?”潘高志突然发问。
“唉!你还敢用他吗?”叶书文苦笑着解释,“拘留5天,罚款500元。虽然说是最轻的处分了,但是再轻,也已经在公安部门备案了,最起码政审就过不了!那天,华小军不是去拘留所看了看啊,人家自己说要请个长假!他哪还有脸来上班?!”
叶书文一脸的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然后,看了一眼郭有亮,说,“郭台,要不开始说说副总监人选?”
“说副总监吧。按说副总监得等总监出来之后再选,但是现在情况特殊,咱们就简化程序吧。副总监大概圈定了几个人,大伙可能不太熟,这几个人有几句简单介绍。李英,把名单发给大家。”
李英急忙站起来,给副台长们每人面前放了一张纸。 “你们手里纸上,这几个人,后面大概说了一下他的经历和成绩。副总监拟提拔2人。你们想提议谁,就直接说吧。大家先看看……挨个来吧,老潘先说。”
郭有亮看了一眼潘高志。
“副总监,我建议提拔林刚和‘北江新闻’这个制片人,叫宋春风。我建议他俩。”潘高志用手撩着鼻梁上的老花镜,使劲儿瞅着纸上的人名。好像除了林刚,其他的都不怎么熟。
“我的建议也是林刚和宋春风。”米有吉表态。
“宋春风和柳天紫。”马副台长说。
“柳天紫和林刚。”王副台长说。
“我的建议是柳天紫和宋春风。这次的‘电视问政’可是让我们扬眉吐气了。有能力的人就得重用啊!”全兆斑依然啰嗦。
后排就座的李英快速记录着,脸上的表情跟着大家的发言一会儿紧一会儿松。 “李英唱一下票!”郭有亮命令道。
…… 李秘书急忙从座位上站起来,他仍然低着头紧张地算着数。 “宋春风4票,林刚3票,柳天紫3票。”“再把刚才大家推荐的总监的情况说一下。”
“刚才五位副台长,吕东是3票。孟成1票,宁爱民1票。”
唱票完毕,叶书文急忙做了补充:“有个情况得说明一下,按照广电台中层干部选拔制度,我们台领导的投票占50%,部门员工的投票占50%。员工的投票,交给人力资源的艾梅,让她们组织一下就行了。总监和副总监,我和郭台还一人各有一票,今天我们就先不投了。等员工的投票出来之后,我们对这个人选还要再仔细研究。郭台?”
叶书文扭脸看着郭有亮。
“散会!”郭有亮气势汹汹地来了一句。
…… 会议结束,潘高志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黑着脸跟着郭有亮的屁股进了台长办公室。他要为林刚提拔副总监的事说情。 前两天,他的小学同学带着儿子林刚到家里登门拜访。意思很明确,就是希望老同学能在大侄子的提拔问题上再帮一把。林刚能当上《北江零距离》的第一制片人,也都是潘副台长的功劳。林家父子很有眼色,出手大方,老潘很是欢喜。 之前,潘高志跟关系不错的米有吉和王副台长打了招呼,让他们照顾林刚。现在林刚和柳天紫的票数一样,就差郭有亮和叶书文的两票了。他心里清楚,选谁不选谁,最后就是郭有亮说了算。自己帮着老郭从银行折腾出1000万放到万成,现在又让把钱尽快提出来,郭有亮承诺给他的10%的佣金很可能就泡汤了,他觉得,选副总监这个人情郭有亮必须给了他。 潘高志很有底气,进了郭有亮的办公室,随手关上了门,很不客气地说:“郭台,有个事你得给我个面子!”郭有亮还没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听见身后老潘来了这么一句底气十足的话,心里便有了三分不快。 “啥啊?!”
“新闻频道提副总监这个事,你得把林刚提上来!”
“票数够了就提,票数不够怎么提啊!?”
“你要是投他,票数肯定够了!”
“我投谁不投谁,得听你的?”
郭有亮脸色陡变。
这句话就像一巴掌,抽在了潘高志的脸上。想想自己的委屈,老潘心里瞬间升腾起一股气焰,毫不示弱地说:“郭台,你要这么说,咱就把事儿掰扯掰扯!你可以不提拔林刚,但是你把投万成那1000万的佣金给我兑现了吧!”“我拿什么给你兑现?让你赚的利息你没拿回来,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是你非要提前取出来的!你不按约定办事,想放就放,想取就取,万成也不是电视台的银行啊!不给你利息也很正常啊!”
“放屁!”
潘高志说话如此放肆,让郭有亮感觉权威被严重挑衅,他已经忍无可忍。“当初不就是看在你跟马卓关系好吗?不是你一句一个‘没问题’吗?出这么点插曲就办不成啦?你这个副台长是怎么当的?”
“我这个副台长是组织部任命的!不是给你郭有亮打工的!”
潘高志终于翻了脸。
“哦!对对对!”郭有亮好像被潘高志这句话说服了。他若无其事地走上来,冷不丁地照着潘高志的脸就是一巴掌,“去你妈的!”
潘高志一个趔趄,脚下一滑,“咚”地一声蹲坐在地上。他惊慌失措地大骂:“郭有亮,你他娘的耍流氓动粗啊!”
郭有亮快速下蹲,用膝盖压住潘高志的腰,一只手掐住老潘的脖子把他摁倒在地,另一只大手在老潘的脸上狂扇,嘴里配合着手的动作,有节奏地说:“让你骂!让你骂!让你狗日的骂!让你选吕东!让你选吕东!”
潘高志连推带搡、连抓带挠,挣脱开郭有亮的压制,翻滚着从地上爬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手指着郭有亮的鼻子骂道:“姓郭的,我他妈的告你去!”
“去告吧!告成了咱俩一块去坐牢!”
郭有亮一耸肩,一摊手,露出了流氓相。
潘高志羞臊着夺门而出。把正在门口偷听的李秘书撞了个趔趄。李英吓得连连鞠躬,嘴里不停地道歉:“对不起潘台!对不起潘台!”“瞎了妈的狗眼,在这儿挡道!”
潘高志像受了惊的疯狗,已经不管不顾,骂骂咧咧地冲向自己的办公室。
他使劲儿拽开抽屉,拿出镜子照自己的脸,发现左眼眶和左脸已经开始浮肿。脖子上被掐出了几道血印子,肋骨也开始疼。他没想到郭有亮竟然这么粗野。身为一台之长,一千多名员工的事业单位一把手,竟然动手打副台长!他抓起桌上的电话,想打110报警,但是手碰到摁键的一刻又改了主意,拨了老婆子的电话。 一刻钟后,潘高志忍着痛下了楼。他的妻子开着车已经等在了台门口。在女人的惊呼声中,老潘坐上了车,然后直接去了医院。 …… 刘思北去省台的计划进行的比想象中顺利。 他和柳南最开始认为,最难过的是家里人这一关。爸爸不会太干涉,只有事事操心的妈妈,肯定会提出一连串的问题。但实际情况是,在思北吞吞吐吐说明情况后,妈妈的反应并不是很强烈。 那天晚上,思北独自回到家中。回家之前,他和柳南对妈妈可能会出现的反应进行了预判,并对回应方式进行了预演。 思北换了衣服坐到客厅,才发现妈妈和爸爸正在书房商量事情。他们讨论的声音有点大,好像出现了轻微地争吵。思北悄默声地站在书房门口听了一会儿,大概听出了眉目。 妈妈想着把放在万成的钱取出来,给思北买房子,但是去万成问的时候,得到的消息却是得等半年。思北爸一听就有点急眼,让她赶紧找关系。因为他听到小道消息,说万成的资金链可能已经出现了问题。再不拿出来,半年之后可能一分钱都拿不到…… 思北故意闹了个动静,大喊了一声“妈”,父母才一脸愁容地走出了书房。看见儿子,宁晓敏的脸色马上由阴转晴,母子俩坐到沙发上聊天。但是聊着聊着,妈妈就走了神,好像又被什么事牵走了心思。 当思北吞吞吐吐地说,自己想辞掉市台的工作去省台时,宁晓敏低着头,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顺嘴接过话茬说:好啊,去吧。 思北一言不发,等着妈妈反应过来。 半天,宁晓敏才醒过神来。她扭过头,瞪着眼看着儿子,脸上没有愤怒,只是非常的惊讶,“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决定?”去厨房抽烟的爸爸也走了过来。 “没发生什么大事。就是觉得市台这边的环境吧,越来越差,让我感觉越来越动荡。你知道吧,刚刚接管的那位代总监又出事了,莫名其妙地就不来了。上一个代总监,宫仁,到现在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突然就说住院了,住哪个医院也不知道,什么病也不知道。人就跟蒸发了一样!挺吓人的。”
刘思北一脸神秘地跟父母讲着单位最近发生的事情,说着说着,又怅然若失,“现在我们频道的士气可低落了!大家都觉得这个单位快完蛋了。”
“净瞎说!这么大的一个事业单位,党和政府的喉舌,完什么蛋!”
宁晓敏听着不顺耳,忍不住纠正儿子的说法。
“去省台,去哪个频道?都说好了?”爸爸刘卫东好奇地问。
“先别说去省台呢!市台这边都说清了?都跟你的领导说了辞职了?这可不是小事儿啊,儿子!你辞了市台,省台干俩月又待不下去了,你可就成了失业青年了!”宁晓敏有些着急。
“哎呀妈,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做事不靠谱的人嘛?你把你儿子想得也太幼稚了吧!”思北嗔怒着,为了让二老放心,他把这几天的准备情况说了出来,“昨天,我就去省台见频道的领导了,都市频道,跟柳南一块。”
刘卫东和宁晓敏都瞪大了眼。 “都市频道的总监和二位副总监亲自面试的我。柳南在旁边陪着。人家特别和蔼,就觉得求贤若渴,非常懂得尊重人。上来就说,盼着我过来都盼了快一年了!今天终于见到真身了!我一去,纯正的‘南腔北调’就可以重新开张了……” “天呐!敢情你一过去,市台的‘南腔北调’整个被省台连窝端了呗!”
宁晓敏诡异地笑着,脸上又闪过一丝不安,“这下省台和市台算结下仇了!孩子,你俩不会让人家当枪使了吧!?”
“谁是谁的枪啊!良禽择木而栖,只要省台跟我签订正式的劳动合同,就能保证我工作的稳定,我好好干我的工作,怎么会成谁的枪呢!市台这边一直是辞职自愿,走了那么多人,没见哪个有问题!况且,我也不欠他们什么!”
“你、你那个同事燕鑫可怎么弄啊!你舅舅还希望你俩好好处呢!”
刘卫东轻轻地笑着说。
“爸,我就知道是你们在后面搞鬼了!我都和柳南好了,非让燕鑫还插什么一杠子!”思北拿起茶几上的烟盒一摔,有些气急败坏,“要不是燕鑫……告诉你们啊,死了这条心,燕鑫不是我的菜!”
宁晓敏眼里有一束不易察觉的光无奈地暗淡了下去。 “哎呀,儿子,跟你老爸可没关系!他们在我耳边这么瞎叨叨,我可是一脸严肃,什么都没答应。”
刘卫东急忙跟儿子澄清。
“我舅和燕鑫她爸就没安好心,说白了,还不是为了他们以后从你这儿贷款更容易!”“他们想得倒美!哪有那么简单!”
刘卫东说完,站起来,端起茶壶,一脸心事地走到餐厅蓄水。 宁晓敏接过了话题,说:“我和你爸商量了,准备给你买套房子,本来想着让你们跟我俩一起住,但是想来想去,总觉得不方便,要是以后添了孩子,确实住着也挤得慌!先买吧,哪怕买了先不住呢。再说了,万一要买的期房,等着交房不也得两三年!”
“啊!?我要跟着妈一起住!柳南也没问题。反正将来有孙子了也得你们看!”
刘思北强忍着喜悦,跟妈妈撒开了娇。
“那肯定的。自己的孙子自己不看让谁看!”宁晓敏一下陷入了未来生活的美好中,“等我把钱从万成取出来,咱们就一块到售楼处去转转。”
“好嘞妈!那不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呗?”
“不是,有点小麻烦。现在从万成往外拿钱不是那么容易了!虽然只有80万,但是也得找关系托人!”
宁晓敏沉重地摇着头。
刘思北不知道这里面的利害,也不是很关心。他只知道自己在担心换工作会招来反对时,却听来了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内心的激动差点让他蹦起来,他极力控制着给柳南报喜的冲动。 “小北,你已经是大人了,换工作这事,我和你爸就不过多地参与意见了,你和柳南你们俩凡事多商量,多给自己留个后手,多想几步,尽量别得罪人!”“行,妈,我们会认真考虑这些问题的。”
…… 过了父母这一关,刘思北如释重负。 他非常得意地告诉柳南,他分分钟就能到北江台辞职,然后就可以到省台报道。柳南听了自是高兴,但脸上却不轻松。她凑到思北耳边,小声说了一句:到了北江台,不管谁问,都不要说自己去省台。然后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思北若有所悟地点着头。 柳南一句话,让他莫名地有些紧张。当他来到北江台见到柳天紫时,才明白柳南说的话很有深意。 这天,刘思北一大早就到了单位来堵柳天紫,想趁她不忙赶紧把事说清。 一进大楼,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味道,让他突生留恋和不舍。他觉得人真是很奇怪,心情这么容易受到环境和氛围的影响。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事情已经无法改变,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谁知刚出了十一层的电梯,就撞见各栏目的制片人快步往会议室走。他走向“南腔北调”的小隔间,柳天紫一手拿手机一手拿着笔记本冲了出来。思北惴惴着打招呼,天紫回应了一声,顾不上跟他多聊,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会议室。 刘思北只能坐到工位上等。“南腔北调”共六个工位,在楼层最东面被隔成了一个独立的小空间,这个小空间跟会议室只隔着一道半截的玻璃墙。会议室那边说什么,这边听得一清二楚。 其他同事还没到,思北打开电脑,装着找新闻的样子,实则注意力都在玻璃墙的另一边。 会议由频道仅剩的唯一的领导——副总监孟成主持。人都到齐落座,孟副总开始了讲话。 “今天一大早把大家叫来,开个紧急会,非常重要。有些人可能已经听说了,那总身体不适,请假了。还是个长假。现在频道只剩下我人一个了,台领导让我临时负责频道工作。我一听就头大。我就一个脑袋俩胳膊,没有三头六臂,这么多头绪,我哪儿能顾得过来!所以,我想了想,咱们只能铁路警察各管一段,把工作往下分摊,第一制片人临时肩负起副总监的职责,把自己负责的阵地守好,保证不出差错……咱现在就明确一下吧。春风全权负责《北江新闻》的工作,林刚全权负责《北江零距离》的工作,天紫全权负责《电视问政》和《南腔北调》的工作,黄江涛全权负责……有拿不准的问题跟我沟通,我再拿不准就请示台领导。前提是必须尽职尽责,保证节目的平稳运行。在新的总监、副总监任命宣布之前,频道的运行就按这个制度进行。谁那儿出了问题,负责人就承担主要责任……” 刘思北听着,琢磨着,小心脏跳得越来越欢实了。 合着现在孟成就算代总监了,柳天紫就相当于是主管《南腔北调》和《电视问政》的副总监了。我的娘啊,这个时候提出辞职,还真是时候!明着就是给柳天紫闹难堪呐!那边刚宣布制片人全权负责,他这边紧跟着就给制片人制造难题。《南腔北调》突然没了男主持,阿紫姐那抓狂扭曲的表情,真是难以想象呐…… 怎么办? 刘思北心里慌作了一团。他突然想到了柳南。柳南早就跟他说过:地球离了谁都转!人家领导之所以成为领导,就是因为能处理各种问题。频道那么多男主持人,随便协调一个就能顶上。你本本分分地工作,不该谁不欠谁,电视台也没什么大恩与你,辞职是合理正当的权益…… 柳南的话就像一针镇静剂,让思北内心的慌乱和难为情迅速冷却。人情这道关卡也被打通了。自己的辞职赶上了柳天紫的全权负责,只能说巧了,这是柳天紫和他刘思北共同的不幸!谁愿意得罪人?自己更是用不着咸吃萝卜淡操心。省台那边马上要准备跟他签合同了。他这个时候犯不着妇人之仁。 打定主意,思北摸了摸胸口,提了提气,就等着柳天紫开完会出来。 终于,会议室那边传来了一句“散会”。大家纷纷起立,十几把椅子被大腿顶着后退,一块吱吱呀呀地叫起来。 刘思北的心“咚咚”直跳。 柳天紫的脚步声传来了,越来越近。 思北感觉快喘不上气来了。他的身体僵硬,手像麻了一样扶着鼠标不能动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脑屏幕,脸胀得通红。 “小北,给燕鑫打个电话,问她到哪儿了。一会儿你们俩去录一个宣传片。”
柳天紫人还没进来,声音就开始了发号施令。
“哦……嗯……姐,”思北壮着胆子,话到嘴边,勇气又打了折扣。 柳天紫发现了刘思北的欲言又止,“咋了,有事啊?有事就说!”“没有、没有,我先给燕鑫打电话。”
思北还是退缩了。
电话里,传出了燕鑫的嗲声嗲语,“我再有半小时就到了。小北哥,今天中午咱俩一块吃饭啊,我有个秘密告诉你!想请你帮我拿个主意。一定啊!”“我不能保证,中午我可能有事!”
“哎呀,有啥事啊!我这事比你那事重要,不听你可会后悔……好啦好啦,我马上到了,到了再说。你跟阿紫姐说,我马上就到。”
刘思北无奈地放下电话,心里一阵腻烦。这个燕鑫真是个黏人的狗皮膏药,原来还对她有那么一点点好感,但她如此死皮赖脸、没完没了,再不辞职,他跟柳南的感情迟早要被她搅黄。想到这儿,他身体里升腾起一股愤懑之气。这股气顶着他噌地一下站了起来,看着站在工位前低头找东西的柳天紫,轻轻地走了过去。 “姐,有个事想跟你说一下。”
“啥事,说。”
柳天紫没有抬头。
“我、我,家里给我找了个新工作,我可能干不了两天了。”刘思北拐了个弯,没敢说自己想跳槽去省电视台。
柳天紫像个机器人被摁了暂停键,手上的动作马上停了下来。然后猛地抬起头,瞪眼看着思北,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什么情况!?出什么事了?跟姐干着不高兴?”“没、没有,这不是也快成家了嘛……挣得确实有点少,我妈老说我,连自己也养活不了,以后怎么养家?然后,我爸就托人给我在银行找了个工作……收入还多一点儿。”
刘思北强装镇定,波澜不惊地编着故事。
“哎呀,哎呀!”柳天紫像听到了灵异事件,慌得无所适从。她长吁短叹地在椅子上左右扭着身子,嘴里不停地“哎呀”着。“思北,你这是砸姐的饭碗啊!刚开了会,让我们每个人把自己分管的栏目管好,孟总说的话还热乎呢,一转头,你就告诉我不干了,这是釜底抽薪啊!”
刘思北被说得羞愧难当,好像干了不仁不义的坏事。 他红着脸,低了头,像闯了祸的学生站在一脸怒气的老师面前,不敢再言语。他觉得再多说一句,都可能会让眼前的这个红了眼珠子的女人崩溃。拍案而起、破口大骂,优雅的柳天紫秒变柳泼妇……思北脑子里展开了想象的翅膀。 “咋啦?思北怎么啦!?”
孟成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语气中充满着居高临下的威严。
柳天紫像触电了一样蹦起来,怅然若失地说,“思北要辞职!”孟成脸上一下没了血色。他挤努着眼珠子瞪着思北,“不行!不同意!”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别介啊!孟总,我也是没办法!”思北一下懵了,像跟屁虫一样陪着笑,跟着孟成走了出来。把柳天紫扔在了身后。
走出来才发现,燕鑫在旁边的工位上坐着。阴着脸,也不看他,像个陌生人。显然,她已经听见发生了什么。 刘思北顾不上跟燕鑫打招呼,继续跟在孟成身后走。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自己低三下四得像个孙子,都要辞职了还用这样吗?我不干了,你说不行就不行?你能把我怎么样?跟你们打声招呼这算客气的。惹急了,小爷收拾东西马上走人。他心里发着狠,脸上的笑逐渐僵硬。 走在前面的孟总突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嘴里轻轻地“唉”了一声。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刘思北心里那块硬硬的东西一下软了下来。他转念想到,孟成他们都是明白人,应该不会为难一个要辞职的人。刚才不过是老孟一时性急说出的气话,也有可能是“不舍”的另一种表达。大家配合着演个戏,自己何必当真?想到这儿便不再紧张。 “我一会儿去把宣传片录了……然后回去再跟我爸商量商量。”思北在孟成身后小声宽慰着,他已经懂得了要给领导台阶下。
“是柳南让你走的吧?”孟成到了自己工位,一转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没、没、没有……她哪有本事让我走啊!”“老爷们儿,可不能让老娘们儿管着!”
孟成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好像他对“女人管着男人”这事有着天生的仇恨,近乎深恶痛绝。“你辞职去哪儿都行,但是就不能去省台,知道吧?因为这两家是竞争关系,去省台,就是跟我们拉仇恨!以后咱们就是仇人!”
一句话,把刘思北唬得魂飞魄散。他没想到孟成眼神这么毒辣、心思这么缜密!自己刚刚耍的小聪明这么快就被他看穿了! 脑子一片空白的刘思北也不知道怎么跟孟成说得再见,身体跟着脚丫子就往外走。尽管大脑弱弱地发出指令,问脚丫子“为什么向外走”“这是要去哪儿”,但是已经不好使了。脚丫子已经不受大脑控制。他只觉得血管膨胀,浑身酥麻,整个人像丢了魂。 当手机响起来时,刘思北已经出了电视台的大门,走到了街上。 电话是燕鑫打的,问他在哪里,让他到演播室录宣传片。他嘴里哼哈着,转身就往回走,走了两步,马上又说自己有急事,录不了了,然后就挂了电话。 刘思北脑子终于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的车停在了地下车库,便硬着头皮又走进了大楼。慌慌地开上车,像打了败仗的兵,飞快地逃离了北江广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