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收敛身形的杀手蹲在房梁上，见老人要把银针扎入慕氿的太阳穴，还以为他要兵行险着强行医治公主。要是失败，那他必死无疑！他们也静静地看着，却也不甚在意——不排除老头子察觉到之后蒙骗他们的可能性，不过要是真的，那让公主死在千锻自己人手上当然更好！就在银针即将刺入慕氿皮肤的瞬间，漠衡反手把银针甩出，绵软入骨的银针刺穿房梁上一人的眉心，那人落地，杀手们甚至没反应过来。就在杀手的尸体落地之时，所有的傀儡都展开了防御，通玄镜开启，袭杀者全部无所遁形。“二十六个目标，距离三丈半到三十七丈不等，均携带杀伤性武器，判断为重大威胁，进行剿灭！”

漠衡抱起慕氿躲在床边最大的犰狳傀儡旁边，其他杀手看到傀儡已经全部被触发，就知道行动无法继续掩藏。“老不死的！算计我们！”

另外一人从房梁上跳下，不断躲闪傀儡的攻击，依然有余力咒骂漠衡。慕玄机不在，这些傀儡的感知终归还是弱了，他们都是顶尖高手，被发现的概率不大。可同伴的尸体被发现，这下那些傀儡身上搭载的通玄镜都被触发，之前藏身好哪怕没动手都全部暴露！所有杀手都明白这个道理，纷纷现身和傀儡拼杀在一起，没人指挥的傀儡此刻虽然能对杀手造成巨大伤害，却无法阻挡他们一步步逼近一老一少。傀儡的攻击毫无保留，不小瞬息，整个宫殿被轰得只剩下立柱，身边太过吵闹，慕氿悠悠醒转，视线模糊，却感觉到漠衡的胡子在摩擦脸颊。“唔…漠爷爷，怎么了？”

漠衡刚想说话，一只巨大的黑色虎形傀儡被三个杀手压制，即将毁坏之际启动了自爆程序，血肉和青铜破片一起横飞，大部分被漠衡挡住，依旧有一滴落在她的脸上。慕氿这时候哪能不明白发生什么，起身看向混乱一片的寝殿，虎形傀儡此刻只剩下半边头颅，不复灵活。“大黑！！”

慕氿大叫一声，又被漠衡压住，女孩眼睛里，愤怒和悲伤一起涌动。这些傀儡日夜陪在她身边，除了哥哥，它们就是她最亲近的家人。哪怕是没有生命的物件，日长夜久也会有感情，何况它们被慕玄机赋予了生命！“漠爷爷，这些人是谁？哥哥去哪里了？！”

女孩知道他们是来杀她的，可慕玄机不在身边，她现在反而更加担心兄长的安危。老人听着身后一阵有一阵的爆鸣声，语气格外郑重。“公主，老臣不清楚殿下去了哪里，但请您相信殿下吉人天相，不会出事。”

她恍惚地看着这位老人，其实只有两人的时候他几乎从来不以臣子自称。生死存亡又如何？她允许漠爷爷不在她面前低人一等，哥哥也是如此！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漠衡深吸一口气，睁眼时骤然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力，身上的妖力仿佛在燃烧。他的眼神却格外柔和——“臣一生服侍千锻皇室，见多了贵族的傲慢和残忍，多次想归隐，但臣遇到了殿下和您，哪怕臣无后，却也享受了寻常人的天伦之乐……”“漠爷爷……”“耳鼠妖族末裔，漠衡！任千锻太医院主事一千八百三十六年！日日兢兢业业，尽忠职守！无愧祖上，无愧代代千锻皇帝！”

“漠爷爷！你别去！你别去！我也能打的！你带我一起！我跟你一起去！”

慕氿说着召唤千锻锤，拽着漠衡的衣角，死活不肯让他一个人出去。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慕氿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心思！漠衡却只是笑着，一张老脸想尽量摆出笑容，却很是难看。他伸手点穴，封住了慕氿的穴道，然后把她放在犰狳傀儡身后，不让她再看自己一眼。杀手们感觉到漠衡身上爆发出的气息是回光返照，也有些慌乱。“老爷子！我们要杀的不是你！你把千锻公主交出来！我保证饶你一命！”

漠衡不屑一顾，只是蹲下身抚摸慕氿的头发，他很是难受地看着慕氿即便是被封了穴道依旧哭得涕泗横流。“别哭啦！爷爷马上要走了，带着他们一起走！爷爷最喜欢泉泉笑着了，笑一下好不好呀？”

那些杀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漠衡头发从白到黑，脸上的皱纹也消失不见，逐渐从暮年变成壮年，最后变成全盛的青年期。慕氿眼睛里都快充血，和老人对视，他近乎乞求的眼神里透着一种释然和无畏。最后她还是笑了，哪怕脸上都是泪痕，她还是笑出了这辈子最违心却最灿烂的笑容。“真乖，能看着你的笑容走，爷爷到死也是幸福的！”

其实漠衡从不言死，医者忌讳直言死字，而他更是对其厌恶至极。没想到自己最后还亲口说出这个字，可笑可悲！他不再看慕氿，起身朝着那些杀手走去。“我活了近三千年，三千年，我耳鼠一族——因为血肉食之可御百毒，被各界妖族赶尽杀绝……我一人隐姓埋名逃到千锻，被皇室收留，本向往山野生活，却被宫墙禁锢一生——无亲无后……”他一边说着一边靠近杀手，哪怕刚才折损不少，现今也还剩下十多人。他们却不断后退，眼中充满恐惧。这些平时三招就能杀死老人的高手们，如今十倍于他的人数，却无人敢上前一步！他们没从那些傀儡身上感受到死亡威胁，却从这个一步步朝着他们走过来的老人身上感受到了！“你们要我交出泉泉？你们知道她对我这个老头子来说是多大的慰藉吗？我这么一把年纪，每月的盼头就是她做完课业到太医院来玩，一月也就一个时辰！”

漠衡身上妖力越发强大，空气都沸腾起来——他却丝毫不在乎和妖力一起沸腾到尽头的寿命。“可我光是看着她笑，看着她喊我爷爷，我这一个月的孤独就消失了！殿下和泉泉视我如长辈，他们两人是我后半辈子唯一的光明所在，你现在要一个只看得见烛火的瞎子熄灭蜡烛？那我不如戳瞎眼睛！”

“老头！休得再往前一步，别以为我们不敢以命换命！”

杀手也明白局势，他们不完成任务也是一个死，漠衡想同归于尽，但是他必须远离公主，否则她也会被波及！但是漠衡根本没听到一般，也许他已经听不到了，烧掉寿命换来的妖力封闭了他的感官，以便把身体的每一处都填满。“我前半生终日逃亡，父兄、姐妹、母亲儿子全都死了！没有一人我守住了，我谁也留不住！今日若是还眼睁睁地看着家人落入死地，那我便不留自己！”

杀手们也放弃了和漠衡交涉，几个实力较低的杀手刚才负了伤，他们默契地交流眼神，然后冲杀上前。老人的身体被刀剑贯穿，他嘴角鲜血溢出，妖力也濒临爆炸的边缘，他突然回过神来，轻轻地叮嘱了一句——恍若天空中坠落的流星：“泉泉，殿下，照顾好自己，可别再生病了……”“啊——！！！！”

那几名和老人冲杀在一起的杀手瞬间变成了白骨，而另外一些撤开的杀手也未能幸免，半边身体变成了骨架。耳鼠一族，血肉可御百毒，而耳鼠生者，可吞噬百毒，蕴于体内，必要时燃烧寿命，释放毒素，届时万骨消融，血肉皆消。其实耳鼠并非一生只能释放一次毒素，但一次释放消耗的寿元不能超过剩下的寿元。年轻人有资本，可漠衡，风烛残年，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剩下的杀手在漠衡的自杀袭击下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而男人求援带来的侍卫此刻也赶到现场。他们看到的只剩下断壁残垣，以及点穴在漠衡死后解除，恢复活动能力的慕氿。女孩执着地抱着一堆白骨之上的太医官服，漠衡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她也不流泪，只是抱着漠衡的遗物嘴里念念有词。“为什么……为什么……那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做……漠爷爷做错了什么……该死的是我……该死的是我……”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袍的千锻皇帝也看到了慕玄机寝宫的惨状，没有时间追问，狂奔到女儿面前，她却突然站起来，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是谁……”女孩走到距离最近那半具尸骨旁边，只有这一具尸体还剩下一些血肉，她捡起肉片，走到侍卫统领身边，抬起手。“你是犬妖，闻得出来吧？哪一族的？”

肉片上沾着腥臭，可侍卫统领没有露出任何嫌弃或是恶心的情绪，静静地看着公主。这位平日乖张的小丫头，现在眼睛里看不到一点儿生气，很平静，却根本无法动摇。他的确闻出来了，但不能说，至少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些杀手的身份，尤其是在精神陷入异常的公主面前。皇帝想安慰女儿，她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执拗地抓住侍卫统领的刀鞘。“你告诉我是谁好不好，我不求你，我刚求漠爷爷他就走了，明明我从来都没求过谁，唯一一次也没人答应，我以后谁也不求了。”

皇帝停下了脚步，拳头捏紧，只觉得无地自容。身为一国之主，千锻至高无上的存在，他的女儿，最最尊贵的公主，现在竟然宁愿去问一个侍卫统领，都不愿意求他，甚至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坐拥山河，至亲枉顾，那他走到这个位置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并非直系皇族，原以为守住千锻的天下，顾好他的小家，就是人生极乐——可他……现在到底做到了哪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