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讲,如果真要动起手来,林炎恐怕还真的没有几分把握能够打败眼前这个看起来黄土都已经买到脖子根的老宦官。面对着这两人的行礼,这老宦官显然是习惯了,因此也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便算是回礼了。“二位待诏来了,圣上可是等候多时了。”
按道理来说,“待诏”要到后世玄宗朝时才算是成了一种正式的唐廷官身,在如今的贞观朝,“待诏”这种东西还紧紧只是一种“天子奖赏”而已。因此像裴度这样有正经官身差事的人,旁人在与他打交道的时候一般还是以他平时的正是官身“协律郎”来称呼他,很少像称呼林炎那样直接称呼他作“裴待诏”的。可是在这老宦官面前,有些多事情反倒就不是外人所想象的那样了。人们都说这个一直跟在天子身后的人,才是如今这个大唐官场最是明白“规则”为何物的人。可是偏偏有许多在旁人看来,都已经是约定俗成了的东西,在老宦官这里却又好像它从来都不存在一般。“都进来罢……”许是因为上了年纪,这老宦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但又因为他身为宦官,他的声音在沙哑之余却又免不了几分阴柔尖利。这两种感觉竟然杂糅成了同一把声音,这在旁人听来多少显得有些怪异。可放眼整个长安的官场,没有谁敢嘲笑这名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老宦官。如今这位一直跟在天子身后的老宦官竟成了林炎与裴度的引路人。说是引路,也不过就是一挥手示意林炎与裴度跟着他走罢了。这老宦官在招完手之后便直接转过身来,自顾自地向着里头走去。林炎与裴度对望了一眼,赶紧跟了上去。虽然秦将军此人一向简朴,但他毕竟品级摆在那里呢,因此他这宅邸的规模其实也不会说小到哪里去。林炎与裴度一边跟着在前头的老宦官走着,一边又听到这老宦官在小声嘀咕道:“虽然大家一向不喜欢在这等事情上讲求那些铺张的排场,但他毕竟是这大唐江山社稷之主。今日这秦家除了前将军的家小以外,里里外外的那些个下人家仆可都老老实实地呆在房间里头不让出来。换句话说,眼下能替秦家人招待二位待诏的,也就只有了老奴我了。你二人可要跟紧些啊……”从这老宦官说出来的内容判断,他的这一番话显然是说给林炎以及裴度听的。可这老宦官的声音偏生又十分地小,就好似在自言自语一般。不过好在林炎与裴度的耳力还算可以,倒是能够将这老宦官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只是这老宦官说起话来实在是太过絮絮叨叨了。就连一向好脾气的裴度都显得有些着急了起来。毕竟这秦家的宅院说起来还是挺大的,且要走起来且要费些功夫才行啊……“对不住了,阿翁……”一向讲规矩的裴度终于是忍不住开口打断了老宦官的话,“敢问阿翁,叔宝公究竟如何了?”
“人哪……”走在前头的老宦官摇头晃脑道,“总是这样,生老病死,这四样东西止要是来这世界上走一遭的,那可都得把这四样事物给经历一遍。这四样,那是急也急不得,缓也缓不得。这可真真是叫人心烦。”
老宦官的这一番话倒是叫裴度当场尬住。乍一听,老宦官就好像是没有听见裴度的发问一样只是一个劲在前头自言自语。可他说的这一番话吧,细细琢磨起来,又好像和裴度方才的那个问题有些关联。只听这时候的老宦官又说道:“路可就这一条,等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终究还是会到的。”
裴度眨了眨眼睛,似乎想明白了些什么,但是好像又什么都没有听懂。可就在这时,一直都十分少见地沉默不语的林炎忽然开口说道:“阿翁可真是了不得啊!”
这句话一出,老宦官倒是笑了。“林待诏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我这样的老奴,死后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又哪里能称得上‘了不得’这三个字呢?”
“……”林炎笑了笑,并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走在林炎旁边的裴度扭头看了林炎一眼,觉得今日的他实在是有些怪异。这厮怎的会这般安静,莫不是出门撞头,将脑子给撞坏了?就在裴度怀揣着无数的疑惑却不得解的时候,老宦官说的“路也终于是要走完了。”
就在前方不远处,有着一间从外表上看起来极为普通的房子。说句实在话,如果不是裴度以前还专程来拜访过叔宝公,恐怕他便会和许多寻常人一样。压根就看不出眼前的这间屋子里头住着的,是这秦家的一家之主、是这大唐的左武卫大将军、翼国公。站在这间房的外头,看着那紧闭的房门,林炎忽然开始喃喃自语了起来。“来护儿、张须陀、裴仁基……再到大唐的两位陛下,他这一生来来往往,见了多少人啊。”
就在这时,门里传来了悲切的嚎哭声。林炎心中一震,他隔着门听见了两个人的哭声,其中一人应当就是当今天子。裴度也跟着心里一震。因为他不仅仅听见了天子的哭声,还听见了秦夫人的哭声。看着眼前满脸泪痕憔悴无比的秦夫人,裴度叹了口气,上前行了一礼道:“节哀顺……”陡然间,裴度忽然觉得自己的这一句话实在是有些说不出口了。是啊,人家夫妻二人恩爱有加,这么多年来彼此相伴互相扶持,如今却已是天人永隔了,这怎么能够不伤心呢?再者说来,这是人家两夫妻之间的感情,裴度身为一个局外人、一个小辈,他说的话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就在这个时候,林炎倒是上前行了一礼道:“秦夫人,斯人已逝,可其他的人却还是要在这世上好生活着。这秦家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总不能就这么丢下不管了罢?”
当林炎在说这话的时候,裴度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他一眼。裴度忽然发现,这厮的脸上竟然少见地变得正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