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带领千万将士浴血奋战，曾身上披伤数道不吭一声，也曾身临险境死里逃生，却从未如现在这般惶然无措。算起来，我与云陌相处不过五年，对他的依赖竟如一生那么重。我捂着因动了胎气而剧痛的肚子，在茫茫黑烟的战场上寻找最素白的身影。未行两步，身边突然有炸响声，无数仙魔顷刻间被炸得浑身碎骨，一只沾了血的手指飞来，在我胸前留下一片殷红，不甘地滑落，化成灰烬散去，空中一时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息。我看着衣上的血迹怔然。腹中又是一阵剧痛。不能这么轻易就死去，绝对不能！这时，一阵强烈的气流扑来，气压瞬间暴涨，波及之处无论仙魔皆抱头倒下，而气流源头赫然站着的恰是云陌，原本从容的墨发已被气流吹得飘散开来，两只眼睛冷若寒潭，冰冷的目光在看到我的刹那柔软下去。他笑起来，恍如隔年般的沧桑，明明离得那么远，我却仿佛听到了他嘶哑的呼唤：“阿雪……”风狂乱的撕扯，利刃般借着眼泪在脸上划下一道道刺痛的泪痕。乱花因风翻飞,铺在血色弥漫的地上，满目凄艳的苍凉。云陌飞来，我亦扑去，却在迈出脚的刹那被一双手拉回。月兰咬牙看着我：“跟我走！”
我甩开她，她却用法力紧紧抓住我，我本想动用灵力，双手方动，腹间便传来一阵剧痛。“你以为我想管你么？！”
月兰的眼神恨不得将我活剥，却忍着怒意将我拖走。她拉着我刚踏上云彩，便被一阵强大的掌风推出几丈远，劈吐一口鲜血。云陌飞身落在我身旁，托着我的脸：“有没有受伤？”
我摇摇头。他终于松了口气，紧紧抱了抱我，又一把将我护在身后，冷冷地看向月兰，他真的动了怒：“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月兰冷笑起来：“你当然敢！可这次我带她走是为了救她，你把她留下，是在害她！”
“一派胡言！”
云陌语气又冷了几分，甩袖道，“我不杀女人，在我没改变想法之前，滚！”
月兰勾唇一笑，似是正中下怀，踏着云彩飞去。她离去时的笑容我已见过多次，每次都让我不寒而栗。她到底知道什么？救我？她有什么理由和必要救我？云陌一面护着我，一面杀到前方，天帝和父君已经战至力竭，脚下的云霄支离破碎。天帝手指泛出白光，随着双手的拉开越来越大，最后汇集成一个巨大的光球，顷刻间闪到父君面前，和他手中缠绕着藤蔓似魔障的气剑撞击在一起，瞬间有强大的能量释放，所有人应声而倒，天帝和父君也被这强大的气场弹在两侧，重了重伤。云陌背身将我护在怀中，躲过一劫。“司命，速速前来助我！”
天帝大喊。“乖女婿，何不助你的老丈人！”
父君拄着气剑几近癫狂的笑道。云陌眉头越蹙越紧。我明白他的左右为难，可若想事情结束，人总得做一个选择。我心下一横，从他怀中出来，对着父君道：“父君……”父君一怔，约莫想不到此时应该被仙界关押起来的我竟出现在这里，冷冷地道：“小雪……你……”我把手抚向肚子，一步步向他靠近：“父君，你看，这是你的孙儿……”我笑起来，“昨儿我还跟他说，等他出生了，就带他去看外公……外公是个很好的人，从不轻易对人发脾气，肯定特别疼爱你……”“父君，他很乖的……每次我跟他讲外公过去的故事，他就不闹了，乖乖地待在肚子里……”“你看，他这么乖，肯定是个女孩儿……父君，等孩子出生了，你给她讲讲母后的故事，让她长得像母后一样温婉贤淑……好不好？”
父君闭眼：“……别说了！”
我终于走到父君几步远的距离：“父君，退兵吧……你看看倒下的族人，他们也有家人、有爱人，不该成为你复仇的工具……”“你懂什么！”
父君含泪的眼里有了红色的血丝，“你母后因这些人而死，你还要为他们说话！”
“那我呢……父君？”
我终于问出来，哽咽得几乎要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你把我送来仙界，是为了什么？”
“够了！够了！”
父君挥动气剑，在我面前划下一道深沟，“为魔界而死，是身为公主义不容辞的使命！”
“即便……我还怀着你的孙儿，是么？”
父君扭过头，沙哑着声音道：“是。”
我一下顿住脚步，眼睛像是被刀刮了一样痛，不尽的泪水似是堵住了鼻头，只得从眼眶流出。视线渐渐模糊，眼前清晰的人变得越来越认不出，最后化作茫茫白点，随着眼泪颗颗落下。行军作战最忌分神。父君被我乱了心绪，天帝趁机以指为剑，在余光中似一道金色的晃影向父君冲去。“小心！”
我下意识扑向前，挡在父君面前，指剑穿膛而过，艳红的血在衣上晕开一朵又一朵妖艳的死亡之花。父君怔住，天帝亦是一怔，下意识倒退，没有人会料到这样的结局。我也没有料到。我以为我会活下来，在云陌的保护下好好地活下去。可天命难违，如同月兰脸上一次又一次诡秘莫测的冷笑，或许那时她就已经知道了我今日的结局。父君怔怔地抱住倒下的我：“小雪……小雪……不要吓为父……”云陌疯了一般冲了过来，推开父君，把我抱在怀里，捂着我的胸口不让血液流出，不断地往我的身体里灌输灵力。我抬起染满鲜红的手，他知我心意，一把抓住抚在脸上。我没见他哭过，再如何突发的情况他都能沉着以对。可现在他抱着我，竟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一样，泪流满面。“不要哭，”我一开口，口中便涌出一口血，“我会心疼的。”
他哭得更加厉害，捂着我的伤口的手剧烈的颤抖起来。“阿雪……不要……”他似乎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竟如用尽半生力气。“没用的。”
我微微摇头，明显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流失。原来死亡是这样的无力，无力到没有半分底气向面前的挚爱之人说一句“我很好”。“有用！”
他抱着我，不知是在跟我抗争，还是在跟自己争，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口中，“我说过没人能伤害你，我说过你不会死……我说过……”我伸手为他擦去眼泪，却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血迹。他叫我不要动，却不知濒死之人已感觉不到痛苦，除了汹涌的血泪，和一口又一口从口中散出的生气，伴随着一口接一口的殷红。如此慌乱的战场之上，却没有人敢向前一步，没有人看见过几近癫狂的云陌。我靠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抚上早已死寂的肚子，口中已经吐不出鲜血，伤口处的红色也渐渐稀少。气息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浑浊：“云陌……”他低下头，贴在我耳畔，泪水落在我颈间，渗下微微凉意。“我在……”“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其实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从一开始就喜欢……以前那些不喜欢你的话，都是骗你的……”我听见自己呜咽的声音，我以为我大限已至，才是最怕的那个人，没想到云陌比我还怕，怕到抱着我的时候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狠狠地点头，语气里带了哭腔：“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要说话，我给你输灵力……”他的手覆盖在伤口上，灵力在胸前进入，却在胸后消弭。我握住他的手：“……我这一生，最得意的，就是嫁给了六界最优秀的仙人……嫁给了你……最遗憾的……就是没能为你生下孩子……”我看着隆起的腹部，终于泪如雨下，“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他还没出生，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就这样死去……云陌……我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啊……”阴云弥漫，几乎覆盖了半个九天，空气中皆是浑浊的魔障。云陌的脸上已满是泪水。他并非轻易落泪之人，此刻心里定然伤不自已，我伸出手，真的好想再摸摸他的脸，可我的精魂已然耗尽，在云陌埋在我颈间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中，无力地闭上双眼。我终归还是死了。能死在云陌怀中，也不失为另一种圆满。只是，我爱了他这么多年，最后，最后还是没能与他暮雪白头，甚至连孩子也没能保住……我到底，是心有不甘啊……我想起初见云陌时，他白衣飘雪，眉目翩然，即便站在一群仙人中间，也能一眼认出。那时，我还是魔界飞扬跋扈的公主，他是仙界卓尔不群的司命星君。那时，父君还是笑容可掬的模样，是把我宠在手心里的好父亲。那时，青烟弥弥，红花绰绰，风景正好。那时的年华，是最好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