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兰州,领导听说王晓在车上的遭遇,特地找她谈话,实则是做心理工作,怕她心里有什么负担。此外,单位上出钱让去买身新衣服,多贵都行。那天,我看着她从领导办公室出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见我硬是挤出了几分苦笑。“师傅,你怎么还没走?”
“看看你还好不好。”
她努力咧开嘴角笑了笑,笑得很勉强。我知道的,她前一句话也说得很勉强。虽然她平时大大咧咧,可真碰上事了也只是一个需要人关心、爱护的小孩。“我回去睡一觉就好了,我先走啦!”
“去吧!”
她渐渐走远,背影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感觉到了作为人的渺小。我们都是不同的,有的人可能不觉得这算什么事,但偏偏王晓就过不去这个坎。否则,她又为什么这么反常?对于车站上的铁路卸污工来说,这大概率就算不上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了。他们专门负责抽取列车污物箱内的污物,一趟车作业开始,他们需进入不到两米的股道中间,列车几分钟之后便会呼啸而入,这时他们拉出又长又重的吸污管,对接污物管,打开阀门,开始一个车厢的吸污作业。每天要给几十趟列车、几千个污物箱卸污,对于他们来说打开排污口时传来的味道已经习以为常。个别旅客误操作导致各类异物堵塞排污口的事情时常发生,这种时候他们就要纯手工排除异物,手上、身上沾染上污物那是再平常不过的。铁路上的人哪个不是做着平凡却不平庸的工作,很多人也借此活成了伟大的模样。这些,我懂,王晓也懂。她还是接受不了,我同样能够理解。从王晓被集便器里的污物喷了一身那时候开始,我便隐隐约约觉得她可能会就此不干了,毕竟她的无法接受表现在了脸上,那么地明显。事实大概也是如此,很快,就有传言说王晓要走了。他们都觉得可惜,正值春运,局里本来就人手紧张,王晓跟完下一趟车就可以单独出车,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发生了这种事!抛开一切不谈,我倒觉得她不干了挺好的,她现在也只是在实习阶段,列车员这职业本就容易磨得人没有棱角,而她这样的女孩子也确实不该这一辈子就被列车员这一个职业给拴住。这些,我只是在心里想想,没有和王晓说,也没有和其他同事提及。二十五号晚上出车,几乎是没有任何悬念的,王晓没来。大家依旧排成列队,听着领导的任务派遣以及不知道何时会开始的临时考核、提问,一直到车底上线,跟着列队一起上站台我也没看见王晓。由此可见,她是真真打算不干了。与整备工交接完毕,签字确认后,我开始检查车厢车门、车窗、厕所锁闭情况等等,王晓却出现在了车厢上。“又打算来了?”
我知道她是没这个打算,但又不知道问什么好。“没有,我这是专程来和你道别!”
话语之间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朝气、活力,又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小徒弟。我不禁感到有些欣慰,欣慰之余竟觉得自己老了。她说家里人都在劝她不要轻易放弃,不就是被污物喷了一身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她这一次也确实固执,死活不愿意再到铁路上,她说她当时就是被家里人连蒙带骗的弄进来的,理由无非就是铁路局是铁饭碗,工作难度不大,乘务段小姑娘又多之类的说辞。她还提及不愿意回来的原因,她好歹是正正经经念了四年大学取得了本科学位,学的和铁路毫不相关的专业,班里同学没一个在铁路上工作,如果不是家里都在铁路上她也不可能来。她还说她这一次彻底决定了,要为自己的人生做主,才不管是不是铁饭碗……最后,她问我:“师傅,你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样的劝我呢?”
“不干了挺好的。”
这是我的真心话没错,至少我能不加任何考量、轻松的说出来。“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对。”
我点头,“乘务段挺磨人的,呆久了就知道,不适合女孩子。你有想法,趁现在还来得及,还不如去做你真正想做的。”
“你是唯一一个这样和我说的人,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我笑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什么样,我又是什么样呢?见我沉默,她也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说:“师傅,其实你也来得及,你也可以去做你真正想做的。”
“我啊!”
我把高站台渡板放到乘降门处,转身准备拿高站台警示标志,“在铁路上呆久了,我还蛮喜欢列车员这个职业的,平凡却不平庸。”
当初,我确实不是因为喜欢才来的乘务段。那个时候的不喜欢是真的,现在的喜欢也是真的。很多事情,就是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后面,我们又聊了很多,一直到广播通知放客,她走出车厢、离开站台,我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她要去追逐自己的梦了。我祝她前程似锦,铁路上很好,只不过她梦不在此。只是,我上午刚得到的表扬和她的离开显得格格不入。今天早上,领导叫我去办公室,说是有人打铁路12306客服电话感谢我在二零一九年一月十五号值乘期间的帮助,整个事件从开始到结束描述得有条有理,可偏偏我毫无印象。一月十五号那天,除了遇见许幕清,便再没什么。局里给我发了锦旗,领了奖金,回家的路上我依旧怀疑自己记忆出现了偏差,难道是我记忆断片了?为什么对这事毫无印象。事已至此,也许就是旅客记错了车厢或是记错了车次引发的乌龙事件。陆陆续续有旅客进来,我又该站在车门前面向乘客方向立岗、验票,今晚,同样不会有许幕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