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干净,了。”
人是见春杀的,烂摊子是重山收拾的。他动作很快,一身黑色劲衣来无影去无踪的,沈南桑才把脚下踩乱的瓦片一一归置到位,他就回来了。沈南桑甩开眼前碍事的头发,拍了拍沾染上灰尘的小手,腰间宫绦轻晃,流苏随风而动:“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了?”
重山点头:“确,定了,只有,那一,个人,奴在他,身,上,发现了,些,钱财,应该,只,是,来偷东,西的。”
“钱财?”
沈南桑眼睛一亮,来了兴致:“居然有钱财!如何如何?多吗?”
“……多。”
重山缩着脖子吐出这一个字,眼神莫名心虚,而后就没了后文。见春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戳了戳他的肩膀,揶揄的笑:“主人,这家伙肯定连着那些东西一起化掉了。”
沈南桑:“……”笑意不着痕迹的僵在脸上,沈南桑笑不出来了。一起化了?化了什么?钱财?“主人,对不,起。”
重山懊恼的垂着脑袋,飞扬的发丝都落了下来,那张娃娃脸顷刻间失了生机。在他身后是一眼望去无止尽的黑,他就站在那片黑暗之中,好似稍有不慎就会深陷其中。沈南桑摆手失笑:“算了算了,不妨事,重山干得不错,不明之财咱不收。”
小狼崽的性子总是藏不住,他的难过失落和惆怅都一笔一划写在了脸上,纵然得了沈南桑的话,他依旧抬不起头来,怅然无措。“下次,不会。”
粗粝的手指拽着劲装的一角,重山一字一句,像是在告诫自己:“下次,都给,主人。”
“好啊。”
沈南桑失笑,配合的安抚他不安的情绪:“那说好了,下次再有要拿给我哦。”
“给你。”
重山眼睛重新燃起亮光,那份充斥四肢百骸的不安在一点点消弭。主仆三人出了陈府,站在四下无人的街,他还记着方才没说完的话。“主人,以后,有,就都给,你。”
这一次,他无需顾忌是否会惊动了谁,薄唇轻启,掷地有声。沈南桑掩嘴轻笑,腰间的宫绦随着起伏的身子随意晃动。在重山不解的眼神下,她点头又应了一次。旋身正要开口,耳边忽而惊起一声肚鸣。这声音不远不近,听得清晰。沈南桑环视一圈后,认真的盯着见春的肚子,眉梢轻挑,带着笑意:“饿了?”
见春小脸通红:“奴婢,有点儿……”她本想否认,耐不住肚子一声接着一声,比她嘴诚实。“好巧。”
沈南桑翘起嘴角,软绵绵的声音化在席卷而来的风里,很轻:“消食消完,我也有点饿了,吃不吃馄饨?”
太华没有宵禁的规矩。上辈子被舒云云欺压,半夜饿醒的时候,她有一次偷偷翻墙出去,在离将军府不远处的巷子口发现了一个馄饨摊子。老板是一对年过半百的老夫妻,为人老实地道,待她也极好。时隔多年,她仍记得那里的馄饨,肉多皮薄,足份足量,汤面上还有小虾米和葱花。汤是暖的,人也是。见春不挑嘴,沈南桑说什么就是什么,重山就更不挑了。沈南桑领着两人,按照记忆里的位置,寻到那处馄饨摊。摊子支在巷子口,边上有一颗葳蕤繁茂的树,树下便是人间烟火。这个点儿,摊边没有人,夫妻二人便围坐在锅炉后。氤氲的烟火随风四散,时而扑面,混着黏腻的汗渍藏匿发间。大叔偶尔会执着蒲扇为妻子驱散这暑夜的燥热,夫妻二人面上皆扬着笑。岁月静好,不过尔尔。见春好奇的随沈南桑站在不远处:“主人,在这儿支馄饨摊,能赚钱吗?”
沈南桑笑着勾唇,声音轻软:“谁知道呢,或许他们只是想在家门口点盏灯,候着那个未归人。”
同样的问题,她也曾天真的问过大娘。这个问题一直到很久以后,她才在知道答案。这摊子支在这颗树下二十年有余,不图钱财,不为生计。大爷曾亲口笑着跟她说,或许有朝一日,他们能盼到战场上不知所踪的儿子回来。他们的儿子爱吃馄饨,大爷说,闻着馄饨味儿,他一定不会迷路。这里有灯,有他亲手栽下的树,有他爱吃的馄饨,还有夜夜等着他归家的爹娘,纵使去了再远的地方,他也一定回得来。见春似懂非懂的点头,面容稍显犹豫:“等得到吗?”
“谁知道呢。”
又是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沈南桑习惯性的绕着腰间的宫绦,流苏轻晃缠绕于指,一白一红,鲜艳分明。这种事情,谁知道呢,或许有一天就回来了?像她这样。老天总不会辜负每一个温柔灿烂的人。“走吧,我领你们去吃世界上最好吃的……”“主人!”
沈南桑话还没说完,重山忽然锁眉,哑着声音将她揽在了身后。他难得在她面前表情这么严肃,活像一只炸了毛的狼。见春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眉头紧皱,将沈南桑护在了身后。“主人,小心,有危险的气息。”
危险的气息,沈南桑没闻到,不过不寻常的气息,还真有。离他们十步开外的地方是一条河,河上横亘着一座石桥。沈南桑眯着眼看着石桥那头一个踉踉跄跄跑来的人,风中,似乎带了些血腥的味道。“他,受伤,了。”
重山鼻尖微动,眼中山雨欲来,远不如面对沈南桑时的和善可爱。沈南桑也闻见了,风里的血味越来越浓。“主人,奴,带你,走。”
说话间,重山已经上手了。“等等。”
沈南桑的余光里,是那对安详恬静的夫妻。眼中,那人的身影越来越近,他显然是朝着这边来的。沈南桑生来就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她平生最不爱插手旁人的因果。“重山。”
拧眉犹豫间,嘴边的话已经快她一步出了口。重山垂眸看她。沈南桑自己都愣了。“罢了罢了。”
她烦躁的摆摆手:“你小心些过去,看看他周围有没有什么人跟着,要是没有,就把人带远些。”
要死要被抓怎么样都与她无关,只要别连累旁人。那对夫妻是上辈子,这黑暗冰冷世界里,为数不多,给过她温暖和美好的人。他们曾对她好,那她此番,便也不算多管闲事。便当做,是还恩吧,他们的余生安安稳稳的就好。重山应声抬头,松开抓着沈南桑胳膊的手,脚尖轻点消失在了原地。夜色里,他的身影几乎被藏匿的完美。沈南桑盯着他离去的方向,晃眼的功夫就看不到他人了。见春还保持着护住的姿态,一双浑圆的眼睛虎视眈眈的盯着四周,不肯放过任何一个风吹草动。恍惚间,沈南桑又听见了一声肚鸣。没等她问,见春羞愧的低下头来:“主人,对不起,奴婢,尽量控制。”
“噗。”
沈南桑没忍住翘起嘴角,小手伸到腰间掏出一颗糖,剥了纸送到她嘴边。盛夏的夜,沈南桑的手指温热,带着股好闻的清香,见春的脸腾的一下赤红一片。“主,唔。”
果味的清香弥漫在唇齿之间。见春差点把沈南桑的手指含在嘴里。“对不起什么对不起?”
沈南桑笑着摸了摸见春的小脑袋:“这种事情,不用对不起。”
见春滚着嘴里的糖果,清甜的味道,把呼吸间的闷热驱散了些许。“这会儿馄饨怕是吃不成了。”
沈南桑又从腰间的小袋子里掏出了几颗:“还要吗?”
见春愣愣的舔了下嘴角。漆黑的夜里,没有灯,沈南桑抬头看了眼远处的重山,手疾眼快的把糖塞进她手里。末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小声笑道:“快拿好,别让重山看见了。”
她身上只剩几颗了。重山是个小醋鬼。见春的醋他也吃的。“好。”
见春把糖小心翼翼的塞进兜里。桥边,重山大抵是确认过四周的情形,这会儿正听沈南桑的话,准备把桥上的人扶起。那人像是有些功夫在身上,重山过去时,他显然防备起来,靠着桥栏后退了几步。隔得远,沈南桑听不见二人的交谈。间隔好几棵柳树,她只依稀透着柳树的间隙,看见重山直接上手把那人扛在了身上。随后,他大抵是朝沈南桑这边看了一眼。沈南桑给他随手指了个方向。重山才扛着那人消失在了暗处。“走。”
沈南桑抓起见春的小手,追了过去。更夫拿梆敲锣在夏日的夜化开了那抹寂静。沈南桑和见春踩着黑,最终在一处闭门的店铺前找到了重山。那人被重山随意扔在台阶上,一脚曲起一脚伸长了,脸掩在一方黑巾下,墨色的眸被额间的发丝遮去了大半,还有一半隐在了黑色的帽兜里,看身形,应该是个男子。两人才一靠近,浓郁的血腥味随即扑面而来。“主人,他,不说话。”
重山语气闷闷的,面对男人时,浑身都是尖刺,眸间的不善和防备几乎要把人淹没。看见沈南桑,那人不过懒懒抬眼,周身的血腥味儿于他而言,仿若没有半分干扰。沈南桑并不惧他,大大方方的抬起眼将他审视了个遍:“干坏事儿了?”
那人深吸了口气,没出声儿。出于习惯,沈南桑总爱拿素手去绕腰间的宫绦。那人的视线不知怎的就被这吸引,看着她绕宫绦的小手,男人的眼睛分外深邃,黑鹰似的。他不答话是意料之中,沈南桑也不觉得生气。管他是谁,扰的太华不太平,她心里欢喜的很。且这人的穿着,虽然是一身黑衣,那料子可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别说一般人家,他那身料子放在宫里都难求。“不知道你要躲谁,不过这儿比你方才待的地方安全,是死是活,看你造化咯。”
如果能活,最好把太华搅得翻天覆地。太华内斗,她才有可趁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