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凑近陆阙时,便觉着这味道好闻。不过……陆显知还真是个小气鬼。沈南桑在他院子里一直待到暮色四合,闭眼睡了不少于三觉,他却再未踏出房门半步。直到进宫的时辰靠近,三伏在门边催了一趟又一趟,那张紧闭的木门才施舍一般开出一条缝。沈南桑闻声抬头,入眼的男子迎着天边的彤云踏槛而出。一身金丝银线绣制而成的绸缎红袍裹着他的宽肩窄腰,艳丽异域的苗阴服饰配上那张怪诞瘆人的冰冷面具,衬得他愈发冷艳妖冶。右耳常挂着的银圈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精致小巧的铃铛耳坠。银制的铃铛旁侧有两片玉叶为衬,下摆挂着艳红的流苏,随风轻晃,时而带出铃铛的轻响,在这四下寂寥的黄昏,无规无律奏出了一段自然又勾魂的轻乐。沈南桑脸颊有些烫,她不自然的捂住小嘴轻咳了一声,眼睛却挪不开。“你身上,挂这么多铃铛干嘛?”
她一个一个数下来,视线最终停留在陆阙的腰间。一条红黄相间的腰带被金丝银线绘出了好些她瞧不懂的类似于符文的东西,腰带边缘挂满了一颗颗饱满小巧的银铃。他腰间稍稍轻动,铃铛便叮铃叮铃响个不停。出奇的,沈南桑不觉得吵。“我腰上的银子不值钱,别看了。”
陆阙的声音带着股咬牙切齿的味儿,仔细听,还隐隐含着几分哑然。“我,咳咳咳咳咳。”
因为他这句话,沈南桑差点没被喉咙里的口水呛死。“陆显知,我承认我是很贪财,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吧……”她越说,声音越小。不可否认,她瞧见那腰带的时候,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还真是,这东西看着好贵气,能换多少钱……陆阙的眼神有些凉,从面具下看出来,瞧不出什么神情。沈南桑却总觉得这男人这一眼,要把她看透了似的。视线在她身上粗略的扫过,他大抵是皱了眉,听声音不大畅快:“不是要你早些准备?”
“准备了。”
沈南桑哼哼几声自摇椅上坐起来,小手一拍,院门口紧跟着出现两道人影。见春和重山一人捧着一个托盘过来,首饰和衣裳她早就带来了。都是陆阙命人准备的,她还没瞧过,没穿过。借了陆阙的屋子换了衣裳梳了新发髻。再出来时,沈南桑俨然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苗阴小娘子。沈南桑转着衣裙在陆阙跟前转了个圈儿,衣衫上的银铃随之轻响。衣衫妙影,沐浴着天边的云霞,亦如今日那只轻轻落在陆阙指尖的蝶,灵动而娇艳。偏那“蝴蝶”艳而不凡俗,娇而不自知,摇曳着裙摆一蹦一跳又要往他跟前凑。似雨后清润的声线,嵌着藏不住的笑意与狡黠:“陆显知,你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了?”
她站在他眼下转了个圈儿,将那身衣裙展现在他眼前:“你瞧,我们连衣裳都这般登对,你有意的,是不是?”
无人察觉,那青丝后的耳垂染上了零星的绯红。陆阙抿唇不言,绕过她往院门口的方向疾步而去,任由身后的沈南桑怎么亲昵的叫他,他的步子也不曾停顿。三伏离他最近,幽幽风声中,夹杂着一丝狼狈与挫败的男声,若隐若现:“这女人,待到将来同她和离,她必然孤独终老。”
三伏轻笑不语。陆阙一个冷眼瞪过来:“还看?马车备好了?陆霄霄人呢?”
三伏顿时冷汗如雨下:“回殿下,都安排好了。”
*重生至今,这是沈南桑第二次入宫。和头一次的流程无二,只是这回,貌似更严谨苛刻了些。身上一星半点能伤人的东西都不能带,幸亏沈南桑没带她的小布袋,不然,她那副银针大抵就要与她天各一方了。陆霄霄自打上了这辆马车后,小小的身子就不曾松懈过。她好像格外抵触那个名为皇宫的地方。马车停在宫门口,换进宫的马车时,她的紧张更甚。一身小巧精致的苗阴服饰穿在她身上,铃铛轻响,她也能受惊。陆阙一直把她抱在怀里,宽厚的大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嘴里不知哼着什么调调,轻轻悠扬,有种江南临水畔特有的温柔缱绻与细腻。陆霄霄的手臂紧紧抱着陆阙的脖子,小嘴一努一努,做出吸奶的姿势,眉宇之间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活泼与欢脱。父女俩都不言语,沈南桑也鲜少的安静了下来。她静静的缩在角落,靠在马车边,小手无意识的搅着腰间的宫绦。鲜红的绳条在她白嫩的指尖变换着各式各样的形态,无不彰显着她的焦躁与阴郁。她有预感,这一趟不会太轻松。自从羌崇不再,她沈南桑便再不是那个众星捧月拥有万千宠爱的羌崇五公主。她不能再撒娇,不能再任性,不能再依着性子无法无天。包容她的亲眷早已在那场动乱里,在那场大火下,烧的尸骨无存。她的国,她的家,前半生她所拥有的一切,通通随之灰飞烟灭。人间沧桑,道阻且长,未来荆棘丛生,等着她的,是无尽的未知与磨难。手指握的泛了白,沈南桑一口气吐了三次才吐干净。这条路,越往前走,她的呼吸越不顺畅,耳边的热风分外压抑。马车一路行驶在平坦的道路上,直至一声尖锐的嗓音在马车外落下。陆阙抱着陆霄霄下了马车。沈南桑挑眉间,飞快收拾好情绪,握着宫绦的手缓缓松开,紧随其后。动作间,她清晰的听见陆阙在陆霄霄耳边说了句话。“霄霄别怕,小爹爹在呢,这一次,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他的声音很轻,凉薄的唇齿之间,透着少有的阴寒戾气。察觉到沈南桑的视线,他匆匆回头,薄唇一张一合,对她也说了一句什么。沈南桑看明白了。他是在说:“别怕,不会丢下你。”
纵使无声,沈南桑的心头却莫名一梗,仿若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不疼,却泛起了一阵又一阵涟漪,止都止不住。丢下……好刺耳的两个字。当年,她可不就是被阿爹阿娘丢下,被哥哥嫂嫂丢下,被羌崇丢下,他们致死都能在一起,偏她沈南桑要苟延残喘独活人世。重生至今,无数个午夜梦回,沈南桑不是没想过,为什么阿娘不让她一起随她们去。她不要她复仇,不要她记起一切,她把那些有关于羌崇有关于他们的记忆通通抹杀,可她又怎知这般,是她想要的人生。抛开那些承重的担子,沈南桑也怨,怨阿娘心狠,不肯带她一起。“漂亮姐姐。”
陆霄霄的声音唤醒了思绪纷飞的沈南桑。她轻咳一声,敛了眉眼,提着裙边随他们一起下去。热风迎面吹来,吹落了她眼角挂了许久的那滴泪。她无声的叹了口气,入眼的陌生环境无端叫人心头生出一股恶心之感。为首的太监面色青白,也不知扑了什么在脸上,不像人更像鬼。陆霄霄被吓着了,小手抱着陆阙的脖子,头都不敢抬。那公公轻轻笑了一声,引着他们往殿里走。这个点儿,以有不少大臣携着女眷到场,其中不乏有余陆霄霄同龄的孩子,男男女女,围成一团,却半点没有孩子样。一个二个对着陆霄霄做鬼脸,丝毫不在意陆阙还在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