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总是变幻莫测,前一刻还云清风淡,月挂柳梢,转眼间的功夫,那抹凉月便隐了身影,藏进了墨色里。沈南桑不想待在这皇宫里,抬起头便是四四方方的天,压抑闷沉,远比不得她羌崇皇宫来得有人情味。奈何她走不得。散席前,那老东西突发奇想,邀了一众人去清凉台看荷花。没事找事儿的本事,还得是他。三人出了宫殿不远处便有宫人上前来领路。比不得旁的引路宫人阿谀奉承笑得谄媚,大抵是打心眼儿里瞧不上陆阙,这宫人满脸嫌恶藏都不藏,就差拿笔添个“不情不愿”在脸上。要么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呢,沈南桑倒是没觉着有什么,反观陆阙,他就更没什么了。没看着似得,怀里抱着陆霄霄,有事没事就逗逗她。用晚膳的宫殿离那所谓的清凉台并不远,这一路安静异常。或许是安静的过了头,沈南桑总觉得暗处有双格外灼人的眼睛,看得她浑身不自在。“身后有谁?”
陆阙的声音随意淡然,仿若只是逗陆霄霄的间隙,抽了个空来搭理她。沈南桑摆摆手,收回了不动声色打量的视线:“没什么,只是觉得身后那棵树长得还不错。”
陆阙闻声,侧首凝了她一眼,这一眼极短:“好好看路,摔了我没空扶你。”
沈南桑心不在焉:“嗯,看着呢,我抓着你衣袖,不会摔的。”
陆阙抿唇,面具下的眉宇隐隐皱起。夜色愈发深沉,红廊下,一抹修长的倩影隐在檐柱后。昏暗中,那人眸光晦涩隐忍,迫切追随着沈南桑的背影,红唇在白齿下褪了原本的红。恍惚间,一道寒气逼人的视线扫了过来。那人背脊陡然僵硬,抬头去寻,却只来得及抓住那可怖面具的一角。若非这一点蛛丝马迹,那一眼当真像是错觉。走在前头引路的宫人察觉到沈南桑有意无意的一步三回头,心下不免鄙夷。一棵树罢了,宫里什么不比那树值钱,到底是没见识的小家子。心头再讥讽,那宫人面上也不至于显得太过。“圣子大人,前头的路奴才位卑不能踏足,您往前拐个弯儿,走三十步便是清凉台。”
陆阙径直略过他,面具下,清冷的声线沉稳有劲,带着讥笑。“本殿见过不少位卑之人心高气傲,既是不如人,不如夹着尾巴安生些?毕竟你再如何瞧不上眼的人,见着了总归还是得低声下气的行礼问安,何必急着彰显自己的无能?”
静默的氛围里,虫鸣意外的突兀。那宫人脸色白了一瞬,转而由红变黑,袖间的指头慢慢收紧。“啧,好气哦。”
沈南桑耸着肩,笑得人畜无害。陆阙的视线看过来。她一脸的不在乎:“我替他说的,他看起来就是很气啊,偏偏他还只能干气着,把自己气出毛病来他也不敢还手,真憋屈,换我,我指定不忍。”
“圣子夫人说笑了。”
那宫人一口银牙几近咬碎,偏偏还得如陆阙说的那样,挂着讨好的笑。“啧,越看越憋屈。”
沈南桑走上前熟练的牵着陆阙的袖角,小嘴撅着,眼底却盛满了笑意,像极了狡猾的狐狸。陆阙总觉得她那眼神有深意。他抱着陆霄霄没等她,沈南桑不疾不徐的跟上来:“你跑什么呀?我又不吃人,不过,陆显知你居然怼他了哎。”
她还以为,陆阙是忍者。毕竟,他事事容忍,从不出头。陆阙眯着眼,没接她的话,面具下的热气堆积,偶有风过,能舒缓一二,却也并非长久之计。按照那宫人说的走,不出片刻,沈南桑果然看见了那清凉台。亭廊立于水流之上,放眼望去,满池的荷花,娇艳欲滴。池边站了好些贵女,三五成群言笑晏晏,与那池中的花比,一时之间还真叫人难以分辨哪方最美。“呵!脚程还挺快?”
清风裹挟着满池花香,本该沁人心脾,无奈这人声扰了雅致,成了最大的败笔。沈南桑眉梢轻抬,眼底隐隐浮过愠怒和凌厉。左侧那抹粉色的身影,不是弃秋荧又是谁。像是全然不曾察觉沈南桑眼底的不喜,弃秋荧摇着团扇,一笑一抿唇,刻意绕过沈南桑站到了陆阙身边。“本公主记得,圣子殿下喜爱荷花,往年都是本公主陪着你来清凉台看,虽因为些许不愉快,间隔了好些年,今年遇上了,或许也是缘分?老天大抵也想本公主陪着圣子殿下赏花吧。”
这话,是个有脑子的都能听出其中的深意。池边赏花的莺莺燕燕,那心思早不在荷花身上。赏花哪有看戏来的热闹。沈南桑却像是没瞧见四面八方的打量与戏谑。她一手绕着腰间的宫绦,一手揉着宫绦下的流苏,视线在池中扫过,明媚的星眸亮眼夺目。“圣子夫人,这赏花,赏的是意境,你瞧得懂吗?”
说话的,是随弃秋荧一起来的青衣女子。那女子满头朱钗,走起路来,那声响比她身上的铃铛还要闹人。沈南桑看她面生,左不过是个不怀好意的,她点了头,便算是打过招呼。那女子与弃秋荧对视一眼,朝着沈南桑所在的方向,抬了脚又要往前走。“圣子夫人不必紧张,公主说了,她想与你交个朋友。”
沈南桑:“……”她忽然很好奇,在这些人眼里,她究竟是有多蠢。一个才与她彻底撕破脸皮的女人,转头来跟她说想和她交朋友?傻子都不信吧?“你别过来了。”
沈南桑不动声色的往陆阙身边靠了几步,躲开那女人身上呛鼻的胭脂味儿。“你再过来,摔水里别赖我。”
那女人却置若罔闻,依旧我行我素,贴着她过来。“圣子夫人别担心,我与她们不同,我父亲官拜御使大夫,我自幼便听他教诲,父亲常说人应当生而为善,待人当以礼以德,我也是有心想找你讨教……”她顿了一顿,面上笑意晦涩,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听公主说,圣子夫人最大的本事便是勾引男子,不知圣子夫人可愿倾囊相授?我定感激不尽。”
她就知道。沈南桑皱了眉,怼人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一滚再滚,没咽下去。“我说,你是嫁不出去还是恨嫁?你是觉得你没人要吗?还是觉得一个男人满足不了你?我别的本事没有,怼你的本事还是有的,想勾引男子其实你也不必费心找我,因为我也不会。若真像你们说的,我勾了谁,那人家大抵也只图我这张皮囊消遣,不过以色侍人终不长久,况且你长得也并非十分出众,所以我建议你直接去找小倌,只要你银钱给到位,甚至都不用你勾,一堆男人上赶着贴你,岂不美哉?”
“你!”
那女子想逞口舌之快,却不想沈南桑比她还放得开,一张嘴全是些大胆的字句。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那女子脸色刷的一下全红了。“沈南桑,说你粗鄙还真没冤枉你,你怎的什么都敢说,你要不要脸?荡妇!”
嘿,这翻脸翻的。沈南桑指着她,分外不解:“你是在说你自己吗?这话是你先说的,不过倒也不必如此瞧不起自己,你除了长得不好看,脑子不好使,嘴巴不会说以外,好歹有个明事理的爹,你改邪归正跟你爹学学,说不定也能招人喜欢。”
“你!沈南桑你果然如公主说的那般牙尖嘴利,既是这么爱说,这么爱让人失面子,你便去水里与那些个鱼儿说去罢!”
那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眉眼阴沉着假装踩到了裙摆,扑着就要朝沈南桑的位置撞去。她那下三滥的招数,沈南桑一早就看穿了,这会儿她平静的只想笑。陆霄霄吓的脖子一缩,忙去拍陆阙的肩膀:“小爹爹,小爹爹,救漂亮姐姐!漂亮姐姐被欺负……”“噗通。”
话没说完,沉闷的水声比她更快。“不用救。”
沈南桑一脸无辜的后退一步,盯着径直冲进池子里的女人,乖乖巧巧的贴着陆阙站好。“我是说,不用救我,我能自救。”
那女人一开始的意图就很明显,她早猜到她要做什么。耳边足足静了三个呼吸。落水的女子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清凉的冷水有醍醐灌顶之效,她猛然喝了好几口,吓的面色都白了。“救,救命!救我!咳咳咳咳!救,救我!我不会水,咳咳咳!”
弃秋荧眼睁睁看着沈南桑躲过那女子,脸都气歪了。不成气候的废物!让沈南桑和陆阙丢脸怎的就这么难!她在心底暗骂,面上却不得不虚与委蛇。“来人!快来人!快救人啊!”
弃秋荧一脸的着急,无奈周边都是些金贵的小姐夫人,谁都没那个胆子下水。眼看着那女人越飘越远,声音越来越沉,身后的宫人才匆匆忙忙赶来。弃秋荧却心有不甘。咬着牙,她故作受惊,脚下一连踉跄了好几步,一个不注意就蹭到了陆阙。陆阙想都没想,跟着后退避开,躲什么山精鬼怪一样。弃秋荧步子比他更快,视线极快锁定了他耳边垂着的两根面具的绑绳。看着陆阙搂住陆霄霄不得空的双手,她眉眼间的狠厉呼之欲出。“哎呀!”
一声轻响,弃秋荧隐在暗处的嘴角忍不住上扬。陆阙自打毁了容貌,在人前再未脱过面具。今日,她便要让他好好感受感受,人世间的恶意,究竟能大到什么地步!他不要她,那他也别想好过!“本公主不是故意……”心间的臆想戛然而止,随之消失的,是她嘴角影影绰绰的弧度,以及脱口而出的恶语。耳边风声未停,弃秋荧不敢置信的瞪着眼睛所看到的,心脏骤然停跳。有什么狠狠撞在她胸口,她不知道,只余下那酸涩不甘和后悔,将她团团笼罩。“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