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乱后是大治。 在四明山攻破神京后不到三天,神京的秩序就已然恢复。趁乱抢劫的贼盗一一被下往了府州的监狱,挤得人满为患。而数以十万计的灾民,则被义军分发了义仓、太仓、官仓的粮食,又赐给了他们住宅,让他们安居乐业……。 有恒产者有恒心。 十数道诏令自皇宫而出后,神京上下顿时焕然一新。 再无蓬头垢面、臭气熏天的乞丐群。 借此,百姓们也举办起了庙会,手里有几个闲钱,想要采买东西。有好事者奏请朝廷,欲要将这一日定为天王节,意在纪念刑天王的义举。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首……”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任撒种后人收,无非是龙争虎斗……” 神京西市,大槐树下,说书人先是念了几首定场诗,然后又饮了一杯热茶。 待一口气饮尽了。 他不舍的合上茶盏,掏出插在背上的白纸扇,一甩,再一拍醒木,便开始了评书。 “话说十三天前,神京城将破之际,有白发仙人自城池上一跃而下,他手上长剑化作飞虹,直刺城墙下的刑天王……” “但刑天王是何等人也,身居天命,又是明王转世。”
“他双手一夹,这飞剑被他生生捏碎。”
“尔后,刑天王御空而立,一步步朝城池上空走去。他的脚下凭空生出许多无形阶梯。当是时,崇明老儿和刑天王只距一箭之地。”
“末代皇帝和新生天子对峙。”
“刑天王细数崇明老儿为政的国失,念起讨伐檄文……” “一句句话下……” “生民为之义愤,禁军听此凄惶,文官感然泪下,武将闻言坠马……,皆不敢生起再战之心。”
“刑天王曰:犯官徐行今日愿请国朝赴死,还望诸位应允之。”
说书人言及此刻,语气振奋,慷慨激昂了不止一筹。 围在大槐树下面的百姓,一一听到这番话后,都不自觉的开始脑补当时刑天王在神京城外的潇洒气度,指着崇明老儿大骂不义之举,那是何等畅快淋漓的感觉……。 “赏!”
“赏!我李老二虽然没什么钱,但就冲你这句赞美刑天王的话,少说也要给你打赏个几文钱。”
一个酒糟鼻的红脸老汉从褡裢掏出一把钱。 他掂量了几下手中铜钱的轻重,神色间似有不舍,但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坚定了下来,朝说书人面前摆着的大茶碗迅疾扔了进去。 “也赏!”
“我也打赏!”
“刑天王在天下英雄中排名第一。不愧是得国至正之人。天底下的豪杰,不及刑天王万一,他是万家生佛的人物……” 旁侧的听众,见此酣畅一幕,亦是一个个甘愿解囊打赏。 不消片刻,茶碗堆满了崭新的铜钱。 西市的阔道上,不时已然屹立了一辆宝马雕车。 车旁,则是一群精兵把守。 精兵的打扮,不似四明山义军,而像以前朝廷官兵的装束。仔细看去,亦能看到这些精兵随身携带的战马,纷纷在马屁股上拓印了“镇北”二字。 “那后来呢?”
马车的苇帘被一只素手揭开,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女子随着车辕低下,在侍女的服侍下,缓缓走出了车厢。 她仙姿佚貌,玉容又带着一丝哀伤。 这般温婉带着凄凉般的问话,最是惹人怜爱。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神京一役,死伤何止数万。四明山入京后的大混乱,更是让不少大户人家被贼盗洗劫一空,杀死了不少亲人。 不夸张的说,神京百姓,每五户,就有一户人家挂上了经幡,门口摆起了烧纸钱、烧纸马的火盆。 可谓是天下缟素! 这戴孝女子此刻出现在西京的大槐树下,众人并不以为意。 只是对她的美貌有所惊叹。 “后来……” 山羊胡的说书人目光朝戴孝女子脸上移去。 他没着急说话,而是手捧茶盏,慢悠悠的小口啜了一下滚烫的茶水。 哗啦啦。 十几枚金瓜子从侍女的秀囊中坠落,撒在了茶碗边沿。 “后来嘛。”
说书人一拍醒木,再一摇白纸扇,“后来刑天王袖出两道黄蛇,这黄蛇不是别的,而是大皇庭剑气。”
“大皇庭剑气一出,天地为之景然……” “这一剑,足以斩仙!”
“白发仙人被刑天王一剑斩断臂膀,血洒当场。”
“而这一剑,也让崇明老儿彻底心生绝望,弃了外城,逃往了皇城,”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十几句话。 “彩!”
“彩!”
“彩!”
“……” 周遭百姓喝彩声不断。 狗皇帝和这不顾世间曲直的仙人受挫,最是让他们心神激动,高兴不已。 英雄! 刑天王就是以人伐仙的大英雄,大豪杰! 代天行刑! “那后来呢?”
宋媺娖睫毛带着一丝泪珠,微微一颤,继续问道。 后来的故事她知道。 她的皇父入了皇宫,用剑杀死了她的母妃,杀死了她的弟弟妹妹。皇室经历了这一场浩劫,嫡系血脉只剩下她一人。 “崇明老儿入皇宫,杀血亲,杀妃嫔……” “这就是后来事。”
“但可惜报应不爽,刑天王非是禅让,而是为民讨贼的义军……” “天街踏尽帝王公卿骨……” 说书人仰脖大笑一声。 笑个痛快! 笑个酣畅淋漓! 他摇扇自吟道:“天道残缺匹夫补,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不破黄龙誓不休。他做到了!”
话音落下,宋媺娖泪湿衣襟。 她扭头望向神京巍峨高耸的青黑城墙,却见杨花片片落下,犹似白雪。 …… …… 破神京后的第五日。 镇北王李梁就上奏了乞降文书,愿尊徐行为皇帝,并会将皇室最后唯一血裔安仁公主宋媺娖送至神京,当做人质,用以换取自己父母回到边关。 安仁公主出嫁四年,几个月前,怀了镇北王世子的子嗣。 本来在神京为人质的应该是镇北王世子。 但崇明帝为了安抚镇北王,就将镇北王世子遣回到了边关。不过崇明帝亦不是全然昏庸,他以“边关苦寒,不适合颐养天年”为理由,派人接镇北王的父母来到了神京入住为质……。 父可杀子。 子……却不能杀父。 有镇北王父母在手,朝廷立于不败之地。镇北王父母存活一天,镇北王就永远不能聚众叛乱,不然就是意图杀父……。 只不过崇明帝也知这样吃相难看,于是下嫁自己最喜爱的安仁公主给镇北王世子。两家结为亲家之后,这样的隐患自然消弭。 “崇明二十一年,安仁公主大婚,我得崇明帝大赦天下……” “侥幸逃过一劫……” “想不到今日,皇裔性命竟由本王一手操控……” 前成王府,今刑天王府,会客厅内,徐行面见自家亲信,语气略带感慨,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当年,他在天牢囚室中,听外面鼓瑟吹笙……。 百鸟朝凤的调子,一直不绝。 对安仁公主大婚排场所倾慕的人,何止赵芸娘一人。 他亦是一样。 锦衣玉食,都是人之追求。 “明公身授天命……” “侥幸逃过一劫,非是安仁公主之助,而是冥冥天意相帮……” 见此,公羊仪连忙暗示了一下徐行,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堂堂刑天王,怎么能话语有失。 “不必如此……” 徐行坐在主座上,他浅酌了一口茶水,笑道:“在场之人都是本王的亲信,就无须说这种见外话了。”
“做人,若大胜后不能人间得意,岂不是有若锦衣夜行?”
他话里话外,意在拉进与众将之间的关系。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行事间若是与亲信距离拉的太远,可不是什么好事。此时的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威望,四明山内外皆敬服他,不再需要保持距离感,从而塑造自己的权力威严……。 “天王……” “天王说的不错……” 义军将领露出了笑容。 谁愿意入场后一直绷紧个脸,做给人看。 天王让他们不必拘礼,就是对他们的看重。日后,出了议事厅,他们亦能自觉高人一尺。 “李梁将安仁公主送到了神京……” 气氛烘托的差不多了,徐行开始绕入正题,“这一举动,可没有安什么好心思。若我杀安仁公主,就是逼反他。而不换人质,也不能安天下诸侯之心……” 他杀了崇明帝、太子、永王……。 明面上,和皇室已经是血仇。 不杀安仁公主,固然会有人认为他仁义,不杀女流,或者心存仁念,对前朝不赶尽杀绝,但更多的人,恐怕会认为是他忌惮于镇北王府的关外铁骑。 至于镇北王府送自家媳妇入京,看似怯懦,可在众人眼中,这本就是一场政治联姻,如今前朝覆灭,镇北王没必要自惹祸殃……。 一句话。 随着崇明帝和他直系皇子的身死。 前朝已失其鹿,天下可共逐之。 只不过覆灭了凤溪国社稷的四明山义军,在这些势力中,兵力最雄,占据的地盘也最多。又加之亲力亲为攻灭前朝,理应继承大统……。 当然,若有人想要恢复前朝,扶持宋家子孙另立小朝廷,那就另当别论了。 镇北王李梁将安仁公主送到神京为质,就是对徐行及其四明山势力的一个试探。 一旦行错一步,棋差一着,就会丧失政治优势。 丧失了攻灭前朝,另立大统的先机! “镇北王李梁能镇守边关数十载,不失恩宠……” “腹心若狐,不可等闲视之。”
常吉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他曾是边关将领,在镇北王李梁麾下听命过一段时间,算是部将。相比其他四明山义军将领,他更熟知李梁的老辣。 “暂隐忍一段时间。”
“不能将李梁逼反,给他叛乱的把柄。”
徐行打算自退一步。 争龙,和奕棋差不多。一昧的争强好胜,反倒会输了全盘。而退一步,看似丢了颜面,但实际上,却会赢了全盘。 “明公圣明……” 公羊仪赞道:“对付镇北王势力,需以怀柔为先,稳住他,让关外鞑子牵制住他,不至于生出大乱。李梁此次试探,恐怕也是老而不死,想在临死之前争龙一次,若成,是他李家世代享受江山,若不成,亦好过在边关等死……” “我等以怀柔,他心似狐,而不为狼虎,必不敢孤注一掷。”
他对徐行的大略做出了补充。 世间的聪明人,对未来的局势都有过推演、预测。 镇北王亦然。 南下争龙,难免会让关外铁骑腹背受敌。所以,为了安将士之心,他必须有大恨。 此大恨,为杀父母、杀儿媳……。 为报自家主帅仇雠,关外铁骑才能调动南下,有一争之力。 否则,无大义名头出师,首先军心难安。 “公羊先生说的不错……” “李梁已老,看似骁勇,实则早就存了怯战之心。”
徐行点头,认同了公羊仪的看法。 不管李梁到底有没有敢战之心,争夺天下的血勇之气,至少在明面上,他都必须这样说,不挫自家将领信心。 “传我王令……” “本王与镇北王神交已交,深佩其是当今英雄。”
“人质之事不必再谈。”
“送安仁公主、镇北王父母出神京,前往边关。”
徐行拍板道。 区区一个前朝公主,他还不看在眼里。 如今凤溪国太祖宋刀尚在……,着急杀宋媺娖没用……。 有机会,斩草除根,他不会心慈手软,就如杀死太子、永王二人一样。 相反,此时不杀安仁公主宋媺娖,并将其和李梁父母一并送到边关,送到镇北王府。 就可借天下舆论将镇北王抬上高架……, 一旦成了英雄, 李梁今后想下来,可就是一件难事了。 “明公良策……” 公羊仪再一次对徐行感到佩服。 纵然世人都知道人质在京,外地边将真心反叛之时,用途不大。但谁又能真正的下定决心,将人质送走。 而送走安仁公主、李梁父母……, 一个不留! 谁又能说徐行对镇北王的十万关西铁骑心存忌惮? 这完全是英雄惜英雄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