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华灯初上。 春末夏初的建康温度适中,湿度适宜,正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申末酉初,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也正是一天最美好的时光。 辛苦了一天的男人们回到家里,迎接他们的,是一脸幸福的儿女,是柔情脉脉的妻子,是一脸慈祥的双亲。建康城的烟火气逐渐浓了起来,陶旭却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的父亲陶瞻十年前死在了苏峻之乱中,母亲周氏是已故的梁州刺史周访的女儿。周家本来也是前途无量,可周访一死,两个儿子都跟随了王敦作乱。虽然舅父现在还做着官,但周家和眼前的太阳一样,即将洒尽最后一丝光辉,指望不上了。 周氏只有陶弘和陶旭两个儿子。 大哥陶弘沉迷于修仙,眼里只有炼丹,一开始陶旭还挺感兴趣,可一旦真的见了大哥炼出来的满是金属味的“丹药”,就失去了兴趣。他总算也知道了为什么古人不怎么长寿的一种原因。 父母双亡,唯一的兄长又形同木偶。在这个世界上,陶旭连个家都没有,看着眼前的万家灯火,陶旭心里一片凄凉。 对于弟弟这次来京,陶弘是不屑一顾的。什么都督某州军事,什么某州刺史,什么赞拜不名剑履上殿,能有我原地飞升强吗?他的意见就是不要动我的钱,毕竟修仙也挺费钱的。 陶旭好说歹说,总算说服了哥哥让出那座玉座金佛,作为一个道教徒,家里总是供着一尊佛,总不太好吧?陶弘一听,立马点头答应了下来,但条件就是从今往后,陶旭不得再用他长沙郡公的一文钱。 现在可好,一座金佛下去,就换来个秘书郎的虚职。 这秘书郎对于庾王谢诸多士族来说,只是踏入仕途的一个起步点而已。哪怕是再顽劣的世家子弟,弄个散骑侍郎,陪着皇帝打打马球喝喝酒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而自己的这个秘书郎,说穿了就是个皇家图书管理员。 守孝的这三年,陶旭苦读各类典籍史册,好歹对东晋有了个大概的了解。这次出手,他也以为是万无一失。 但万万没想到,庾怿这老家伙实在是太无耻了,收了钱还不办事! 原本设想中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和现代知识在古代纵横的剧本一开始就跌了个大跟头。古人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不知不觉间,陶旭已经走到了秦淮河畔。 东晋时期的秦淮河虽然不如后世夜泊秦淮近酒家那么繁华,但也已经初具规模。 由于居住着王、谢等诸多士族的乌衣巷就在秦淮河畔,因此沿河两岸的房价也是水涨船高。这里不仅商铺酒肆遍地开花,关键还交通方便,出入建康城只需乘船,比走路坐车要快上一倍有余。哪怕不是王谢子弟,一些有钱的商人也会选择沿河买地盖房。 此时的月亮已经升起,倒映在河水中分外的圆。 “水太冷了!”
,一只温暖的大手拍在陶旭的肩膀上,“站久了会得病,我听衙署的人说你往秦淮河这边来了,回去再说吧!”
陶旭转过头来,一个年纪四十不到,身着白袍手摇羽扇的长须男子站在自己面前,仙气飘飘,和周遭的市井气息格格不入。 是十叔陶范。 陶侃自幼家贫,等当上官又遇到了天下大乱,不是在打仗就是在等待打仗,根本没空教育子女,所以陶旭的几个叔叔基本上都是性格粗暴的武夫。 只有到了十叔陶范这里,老爷子的官越做越大了,生活条件好了起来,才把他送到经学大家那里学了点文化。陶范也是陶家仅有的一个能和陶旭说得上话的人。 看看陶旭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陶范猜也猜到了今天发生了什么。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陶范冷静的点了点头,“回去再说。”
*** 回家的马车上,陶范一言不发,也不问陶旭具体情况,只是摇着羽扇。一路上遇到了旧友,也是微笑着拱手致意,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心事。 陶旭却做不到,他一路上是忐忑不安。那座玉座金佛价值连城,少说也有四五十万钱。而他换来的这个秘书郎,以他陶家的名头,可以说是唾手可得。这桩明显吃亏的买卖,不知道十叔会发多大的脾气。 果然,回到了陶范在建康的家,换了一身便服,洗了脸吃完饭,陶范始终一言不发。 陶旭从袖里掏出庾怿打发他的信交给十叔,又把白天的经历老老实实地说了一遍。 “十叔,我错了。我不该信那个老混蛋的话。”
眼看陶范神色越来越严肃,陶旭不由得低下了头。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叔叔他是又敬又怕。 “阿奴(陶旭小名),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
陶范把信往案几上一摔,问道。 还能因为什么?被耍了呗。 “你在河边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陶旭一呆,怎么就一个时辰了? 眼看陶旭就要开口反驳,陶范立刻打断他,“别抵赖,我特地问过了旁边酒肆的小二,他一个时辰前就看你呆站在那里。我也是看了你好一会,才叫的你!”
难不成自己竟在河边傻站了足足一个时辰?不对呀,陶旭明明记得自己只是站了一小会。 “庾怿不拿你当回事,这我早就料到了。堂堂颍川庾氏,会因为你的一点小恩小惠就另眼看待吗?”
陶范的话犹如晴天霹雳。 对了,这是魏晋南北朝啊!一个重名望重门第的时代!自己大概是电视剧看多了,居然会想用那么小儿科的手段去收买一个高门望族,人家会缺这点钱吗? 陶旭羞红了脸,默默低下了头。 “没错,他是骗了你。那你打算怎么办?”
陶范并不想放过陶旭,他的语气愈发严厉,“你在秦淮河边站了足足一个时辰,想到办法了吗?想出对策了吗?”
“长吁短叹!怨天尤人?你是想学王夷甫(王衍)吗?”
陶范越说越怒,但仍然保持着克制,“我已经吩咐婢女烧了热水,你先去洗个澡。明天,我要听到你的办法。”
说完,他把眼睛一闭,犹如老僧入定一般,再也不理陶旭了。 “唯!”
被训的大气都不敢喘一口,陶旭躬着身子倒步而出,连屐齿都给折断了,差点摔个大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