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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黑暗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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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独守着死寂的坟,伴随着反复无常的梦。不知寂寞,不见阳光,炽热之心如冰封之湖一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待到黑暗降临的那一天,让噩梦震破鹰的老茧。鹰必苏醒,飞上大山之巅……很少人知道“沉睡者”的传言,几千年来,它一直被某些人掩藏,正如富商将他的无价珍宝深深埋藏。因它的光芒太明亮,纵然雪覆冰封,也会露出些许微光,甚至连瞎子也能看见。即便如此,也少有人知道黑暗是何物,因它就像一群潜藏的人影,虽然不见其形,影子却铺天盖地。有些人就是不想活在别人的阴影中,但是,他们总是形影相吊,活在自己的阴影中。起初,是一片黑暗。但在黑暗中,尽是卧虎藏龙。即使深藏不露,也难免要发光。它们并非不存在,而是还没有醒来,唯有包罗万象的命运之神知道。它们就像孕妇肚中的多胞胎,静待着分裂和降生的那一霎。这就是诸星诸光,形态千万。有些很光明,有些很灰暗。这就是秩序与混乱,勇者与沉睡者。它们是双胞胎,却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因此,命运之神将其分离,开天辟地……那是一个深埋于大地之下的沉睡之力:当人沮丧地闭上眼睛时,人看见了它;当人疲乏地睁开眼睛时,它在人眼前一掠而过;当人含怨而睡时,人看见一团游离不定的黑影从地下冒出;它就像一颗跳动的心脏,时大时小,时明时暗;一个混沌不清的声音从中发出:“接受我的馈赠吧!”

顿时,那人感受到它骇人的黑暗力量,强大而混乱……沉寂之中,一颗心舒缓而均匀地跳动。没有一颗心可以跳得如此平静,因它是一颗将死之心。多少年来,他一直孤绝地躺在那个鲜为人知的角落,如陷黑暗虚空,没有感受,也没有记忆,无法思想,只有“自我”的存在。他的存在近乎虚无:每当夜幕降临,寒风在他旁边呼啸,仿佛一群群冷嘲热讽的幽灵;而他听不见,也看不清,无论外面发生多么可怕的事也都与他毫不相干。再过片时,这颗心就要被黑暗吞噬了——没有快乐,没有痛苦,只有无尽的麻木。显然,沉睡就是将自己冻结起来。冥冥之中,那人又看见一颗白亮之星从高空坠落,形似彗星。它的外壳似乎被浓重的白雾覆盖,越想看清,越是含糊,直到它从天际线上消隐。转眼之间,那人又来到一个昏暗的房间,坐在一张靠窗的木桌前。窗外一片漆黑,犹如深不见底的黑海。桌上立着一根短小的蜡烛。寒风呼啸,烛火摇曳,蜡烛将灭。几张信笺叠在桌面上,其中一张有几行墨迹:“光明之日所剩无几,务必佩戴闪亮的兵器,向光而行,逃避即将来临的大黑暗与大混乱!”

那人认出自己的笔迹,心头一沉,感觉还有很多未了的话。此时已是至暗时刻,漫漫长夜一望无际,曙光再现遥遥无期。他垂下头,木然盯着那朵摇曳的烛火,唯恐它燃尽熄灭。直到窗外透进些许凉风,才知道黎明将至,便安下心来,昏昏欲睡。就在此时,房外出现了一丝动静。疑虑重重的他马上起身,跑到外面一看,只见在大厅里端的阳台上,有一个孑立的白衣人。他好像认识这个人,只是记不起名字。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房间,就在那一刻,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黑暗,已将此房笼罩。燃眉之急下,他仍想进房收拾东西,可惜为时已晚,这股不可抵御的混乱力量正充斥着这个房间,甚至连他的目光,都会被反弹。他心里一慌,急忙将房门关上,并掏出钥匙将其反锁,随后疾步走向阳台,站到白衣人身后——此人一直泰然自若地站着,眺望着远方,就像在欣赏风景一样,十分平常。然而,透过白衣人随风飘摆的衣领,他看到一股巨大无比的黑暗已经从天地交接之处蔓延而来。只须他看一眼,便无法再看第二眼。这种混乱的大黑暗好像能透过他的眼睛将他的勇气吸走,使他深感恐惧与不安。他不得不把脸转向东方,却依然看到同样的黑暗,如海啸席卷而来,不堪入目。他又把脸转向右旁,在西方,也一样,令他无法直视。眼看他所站的高台就要被海潮般的黑暗力量吞灭了。“看哪,预言中的黑暗终于降临了......”身前的白衣人舒展着腰肢,吐出一口若无其事的语气,如轻柔的吟唱。摆在这人面前的,好像只是一场普通的暴风雨,而胆小的他却一直畏缩在这人身后,瑟瑟发抖。话音未落,背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触动了他绷紧的神经。待他稳下心来时,才辨认出那是同道之人的暗号,于是跑到大厅前端,将屋门开启。站在门外的,是一群士兵,看似他的护卫。此时此刻,他们都背对着他,好像在把守他的家。但就在他开门的那一刻,他已听见兵中的闲言碎语——他们都在议论他家里的“白衣人”。然而屋中的人并没有被身前这些棉絮般的、不堪入耳的私语吓住,反觉得他们卑鄙无耻。这些议论激怒了他,不等他们转身,他便砰然关上了屋门,又退回到冰冷的阳台中......“我们必须唤醒他,现在!”

一位长者急促走来。光洁明亮的石地上,一个年轻的女士倚靠在高背椅旁,枯瘦的手指敲打着僵冷的扶手,孤孑的背影斜躺在洁白的长裙之后,消褪在忧郁的人影中。“我们还有时间。”

她握起枯瘦的拳头,从容不迫的声音犹如瓶中倒出的小泉,荡起一片低沉、不安的议论。“现在谁是我们的王?”

有人窃窃私语,但她依然能听见。有人回答:“我想还是沉睡之王。”

片刻之后,她又站到高塔的阳台,俯瞰低处的风光,亮蓝色的双眸瞬间被忧郁的眉影遮挡。清冷的晚风吹散了她的长卷发,露出苍白的面容。她眉头一紧,眼神忽然变得压抑,仿佛被一种难言的剧痛刺穿,不详的预感霎那间揪住她的心门。黑暗果真存在,它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幽影:当人失望地闭上眼睛时,人看见了它;当人消沉地睁开眼睛时,它在人眼前一掠而过;当人含怒入梦时,便看见一股黑暗从地下冒出,伴随着一个狂傲之声:“接受我的馈赠吧!”

顿时,那人感受到一个混乱的力量,很大,很可怕……时空的隔阂并不存在,所谓的安宁,也是不堪一击。在漆黑的洞穴里,掩藏着一颗灰暗之心,它紧张地跳动着,就像沉重的拳头敲击着生锈的铁门。这是一颗迫切醒来的狂野之心:迫切见到他迷失多时的爱人,迫切释放他积压已久的仇恨……“唤醒他,不然就来不及了!”

那位长者又踏着急切的脚步走过来,目视高背椅旁的“守护者”——她戴着风帽,面色深沉。“命运之神仍无回应,在下何必自作主张?”

“守护者”话音暗淡,一丝窘迫从干涸的嘴唇中透出:“为何不让他自己醒来?”

台下立时涌起一阵躁动。“兽族已经东山再起,血族也在蠢蠢欲动,若不斩草除根,我们必死无疑!”

“还有魔族,它们也都在搜寻最后的沉睡者,我们必须抢占先机,晚一步不堪设想!”

夕阳西下,“年轻的守护者”拖着苍白的裙子走到阳台,轻盈的裙摆在晚风中飘扬,如落败的军旗一般。面对眼前的血色残阳,她似乎已经意识到这是她最后一次看日落了。但令她揪心的是,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就是阴魂不散,即便她深埋于大地之下,也是无法释怀。在沉闷的山洞里,有一个忐忑不安的心灵。没有一颗心像它这样——这是一颗被噩梦充斥的心。黑暗终于浮出水面,它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幽影:当人绝望地闭上眼睛时,人看见了它;当人心力交瘁地睁开眼睛时,它在人眼前一掠而过;当人怀着巨怒入梦时,人看见一团游离不定的黑暗力量从地下冒出,一个低沉而浑浊的声音从中发出:“接受我的馈赠吧!”

顿时,人感受到一个邪恶的力量——很大,很可怕!终于,沉睡者回应了它——那是一个无奈的沉默。愤怒的大地终于震醒了这颗沉睡之心,他在阵阵惊惶中醒来,毋庸置疑,他是被噩梦唤醒的。但他依然昏迷,心扑扑跳个不停。梦中的幽影还在他脑中晃,他依然被恐惧不安与悲愤愁烦困扰。就在那时,他又感受到一个无形的黑暗力量,它就像一股翻涌的岩浆,并非火山爆发,乃像倾入心口的瀑流。那是憎恨之火,由混乱之力促成。“我还活着?我在哪?”

他心神恍惚地思索着。这里静得出奇,石棺里的空气令人窒息。但沉睡者依然不敢动弹,难忍的压抑如沉重的包袱将他死死压住。此感并不陌生,他以前有过,却没有像现在这般难受。假如他现在就“破壳而出”,也将面临种种不测,却比这种折磨好受——不死的死囚比赴死更悲惨,无尽的腐败比死更可怕;人不想死,只因他们贪生怕死!于是,石棺中的人徐缓而吃力地动了动身子,松开交叉的双臂,抬起生硬的手指,推了推盖子,但石盖毫无响应。他又抖起另一只手,使劲推了几下,盖子依然纹丝不动,似乎卡死了。他记得之前似乎也有过某种“卡死”的噩梦,莫非如今这个令他心寒的遭遇已经“梦想成真”?它就像一座牢固的避难所,极力保护他免受外界伤害,无奈变成一座可怕的监牢,一种无法忍受的禁锢!他力图呼喊,但他的嗓子已经枯干,只能发出低沉、沙哑的吼叫,如同垂死之人的唉声,或是沉睡者的梦魇。或许,在这片饥渴的苍凉之地上,已经有很多人困死在这样的棺材里了。不!无声的呼喊从他心底发出,慌乱的手指在死硬的石盖下肆意抓摸,试图撕破这堵冷酷无情的命运之墙,却只能磨出刺耳的声响,仿似幽灵的尖笑。他又发出一个痛不欲生的无声呐喊,心跳加剧。被噩梦惊醒的沉睡者也始终逃不出噩梦的囚牢,只能在这密不透风的笼子里垂死挣扎,疯狂推撞这堵横死在他面前的死亡关口,喘出的粗气渐渐变成惊颤的叹息,很快又回落僵冷的“石床”,就像一个败逃之士从马背上跌落。这一刻对他来说也似曾相识。但那个混乱、模糊的场景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一去不复返。尽管如此,他还是“死不瞑目”,依然屏住呼吸,尽量回忆。却如大海捞针,毫无头绪。仅存的,唯有一副尖牙利齿,一个足以激起沉睡者狂怒之力与嗜血之欲的画面——那就是丧心病狂和嗜血如狂,非天下无敌,乃双重受挫,一种被黑暗势力和恶毒的顽疾辖制、扭曲的挫折感。“我们被明光排斥,因此我们在黑暗中重生!我们无法获得神力,因此我们以血为食!”

一个狂野的声音从沉睡者脑中跳出。看来命运早已注定,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这个该死的枷锁!倒不如一死了之?不知死,何知生?日落与日出,沉睡与苏醒,这与花开花谢、叶落归根、种子发芽又有多少区别呢?他想着,又抬起生冷的手,将指头上一片折断却依然锋利的指甲放在自己脖子上,刺入枯萎的皮肉——果然没有多少痛感。就在那一刻,沉睡者又吃了一惊,这一幕对他来说形同虚影:如果这只是另一场噩梦,那他岂能一死了之?如此一“死”,或许还会陷得更深——陷入另一场更可怕的噩梦!梦中梦,镜中镜,一切均为梦境;初醒时分的清醒梦更像一道明暗交界线,充斥着激烈的矛盾与抗争。想到这里,沉睡者便不寒而栗。此时的他才想起不久前那个“惊人的大黑暗”,它就像一场没完没了的噩梦,感觉那股邪恶的黑暗力量似乎已经潜伏在他身旁!惊慌之余,他四处张望,却不见一物,只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蛛网死死包裹的蚊子,越挣扎缠得越紧。担惊受怕之时,他又感到石棺外头出现了一股令人不安的躁动。于是,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试图稳下心绪,不料眼里一亮,感觉自己好像能看透这口棺材——并非通过肉眼,而是心灵——心眼。然而,他的“视野”依然迷糊不清,就像梦中的回忆。他只感觉石棺外那个可怕的黑暗力量变得越发奇诡:时而混沌,时而像人;抑或它本来就没有固定的形式,唯有超凡的意识。恶灵?沉睡者心头一震,又打了一个冷颤。就在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震出体外,悬浮在石棺盖上,却依然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他的“身体”急遽下沉,很快又沉入棺底。当他回过神来后,才惊诧地发现,这个难以言状的黑暗力量已经趁虚而入,在他心魂回落之时与他拉近了距离!心惊肉跳的沉睡者又不得不将注意力转移到石棺内,果然,就在他脚前,在他与棺材后端的石板不到一掌距离的空间,出现了一个可怕的黑暗力量。显然,这个无孔不入的“死灵”已钻入沉睡者的“冷床”,被缚的“困兽”却无能为力,也不知为何。可叹死亡影下,贵贱不分;不管是何方圣人,或何等妖孽,都逃不过死的威胁。无助之余,沉睡者只能强迫自己相信,相信自己已经死去,或生或死都无意义。然而,就在他“装死”之时,又被一个触电般的惊骇紧紧抓住,那是恶魔的利爪!它抓住了他的小腿,撕破了他腿上的皮肤!沉睡者发出阴郁的惊吼,如冰冷的血火冲破枯涩的喉咙——绝望之余,他只能如此抗议,抗议这必死的厄运;越挣扎,恶灵就越凶狂,就像饿兽捕获孱弱的绵羊。就像他醒来前的噩梦一样,那个惊人的大黑暗仿佛汹涌的巨浪,劈头盖脸地向他袭来——它的魔爪已经爬上他的胸膛,它的魔嘴已经贴近他的面颊!与此同时,它也在不断变化,逐渐变成人的形状。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如此黑暗的地方,他还能看见。一个狂傲的意识从恶灵身上发出,勒令沉睡者放弃挣扎。他的心智开始动摇,如高山之屋被剧烈的地震撼动。他感到身上的热气正在流失,身体正在发冷。原来,恶灵正在吮吸他的力量:心绪越彷徨,力量流失越快;恶灵即时成形,攻击却变得和缓;它的手如顽石,如坚韧的网罗;它的眼睛如黑洞,虎视着它盘中的猎物——或是无限的渴望,或是无尽的梦魇。但是沉睡者仍然没有放弃抵抗:他的脖子已被恶灵死死掐住,使他喘不过气;他的手已被扼制,却仍在奋力挣扎,直至被对方压制在棺材底。就在那一刻,沉睡者才摸到一个有形有体的东西,就在他腿边上——那是一把剑,剑刃上刻了一行字:“精灵之光,恶灵退散。”

它就像一道犀利的光芒,射入平淡的心海。一石激起千层浪,逝去的时光浮现在忆海上,如跳动的光斑,一闪一闪。沉睡者手一弯,握住此剑——虽无还手之力,却能感受到它的威力,犹如一道奔流的清泉注入他的身心。或许这把剑并没有什么特别,而是他的心力——不等他使出全身气力抬起武器,身前的恶灵便消退而去,伴随着一声长嘶,如同火中的纸屑,灰飞烟灭。余下的,又是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惊魂未定的沉睡者闭上发昏的眼睛,试图让自己镇静,却依然气喘咻咻,直到他的身心渐渐松弛。直到此时,他又感觉自己快要死去。片刻之后,他的心眼才渐渐开启,如同破晓之光,极力冲破重重阴霾。终于,沉睡者又觉察到石棺中的一些“异样”。又一次,他抬起好奇的双手,触摸着棺盖,从正前方摸向一侧,终于摸到一线生机:就在它的侧板与顶盖相接的地方,有一个扁平的镶板,正是这些镶板将石盖牢牢锁扣;这镶板是平滑的,但其中也有破绽,只是都隐藏在密不透风的“机密”中。沉睡者不得不沉住气,试图凭心眼摸清这些暗锁的来龙去脉,直到他听见轻微的一声响,此锁好像已经解开。他的心顿然明朗,原来他还可以通过心力开锁!显然,人都必须在平静安稳中才有真知灼见,方能重振旗鼓、重振雄心。而对沉睡者来说,沉睡,或许是绝佳的途径。万物本源于无形之心,受控于心。心力虽如梦,却仍须保持镇定,直到时机成熟才能将飘渺莫测之物召回,转化为实际用途。难道就这么容易?他的心又矛盾起来:若继续沉睡,就等同于死亡;若醒来,就要面临各种不测与饥饿的困扰;如果拥有便意味着失去,那为何不一了百了?自由的代价看似混乱,而这,也不过是一场闹剧,或得或失,又算什么?终于,他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撇弃一切理性的约束,任凭本性——若想突破这种压抑,就必须从中觉醒!于是,他铁下心来,用刚才的方法将石棺中的锁一个个解开。随后把手放到盖子底下,一推,厚重的石盖终于开出一道细缝,透进一线微光和一丝冰凉之气,还有不远处凄冷的风声、啜泣般的流水声和令人心寒的诡异低吼声。缝外的微光对沉睡者来说似乎有点刺眼,他眨了眨眼,眼神迷乱而失落。隆起的眉骨下掩藏着一双深沉而沮丧的眼目。鼻骨如山峰高耸,扁平的嘴唇紧张地抿着。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沉睡者——莱特,很多人都这么称呼他,或出于尊重,或是一种嘲讽。这是他当前唯一能记起来的名字了。透过棺盖的缝隙,莱特看到一只流血的手臂耷拉下来。棺材上还躺着一个死人,看似刚死去不久。这人是谁?被何物所杀?沉睡者煞是惊疑。一阵阴风从缝中透入,莱特打了一个寒颤,他的心又开始受寒,抬起的手臂又僵住了。此时此刻,他如梦初醒,记忆却依然含糊,想不出那些一直困扰他的东西是什么。但他心里似乎清楚:这顶盖子就像他的面具,一旦揭开这件“石头外衣”,就必须面对一个冷酷的现实——黑夜时分。就在他犯踌躇时,又听到“咔嗒”一声,犹如冷风吹落干脆的树枝。莱特相信自己的耳朵,却不相信这里还有活人。他稍微松了松手,让盖子合上,待他在暗中鼓足勇气,撑起僵硬、酸痛的腰板,把肩膀靠到棺材前端的挡板,再把盖子顶开。这次,他看清楚了。那是一个人,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背对着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肢体蜷缩,身上的皮肤已经糜烂,好像死去很久了。或许这就是那棵正在凋残的“小树”,莫非他们都是被恶灵杀死的?惊疑中的莱特又犹豫不决地抬起双手,撑了撑盖子,顶上的“沉睡者”失去了平衡,滑落在地上。透过巴掌大的棺材缝,莱特发现另一个躺在地上的死人似乎还没有死,她的肢体好像在抽搐。刚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眼花,错把风吹草动看成摇动的魔掌。定睛一看,才发现她确实在动。如果死人也会复活,就不是一般的活人。如果这个小女孩并没有死,只是一个沉睡者,那么当她醒来后,是否会变得更冷酷,如同没有人性的恶魔?或许,刚才那个攻击他的恶灵已经附身在这个死去的女孩体中,瘦弱的肢体顷刻被“毒血”充斥!此时此刻,不容多思,饥饿已在困扰莱特。这些令人心寒的死人就像狱卒一样日夜看守着沉睡的坟,不知有多长的岁月了。若不在死寂中挺立,就必被死亡永远囚禁!于是莱特闭上了眼睛,抬起手臂,试图将心力凝聚。沉重的石棺悬浮了起来,随后向石棺外围漂移。但在这时,他又发现,他的一厢情愿与一鼓作气的风范也支撑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重压之下,莱特的心力很快耗尽,心跳却越来越急。厚重的石盖刚挪出棺材后就变得沉重无比。莱特的手不住地颤抖,这是一双被无情的岁月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手,皮肤干硬、起皱,指甲又黑又长。然而这双手依然苍劲有力,只是在厄运之下显得十分平凡,与死人的手没有两样。“若孤身奋战,必全然跌倒!”

一句话从他脑海里蹦出,铿锵有力。曾几何时,他曾听见此语。他的心猛然一颤,终于顶不住身上的压力,石盖在降落中失去无形之力的支撑,砸在那个死去的男子身上,发出阴郁的声响,就像一个软果子被踩扁了一样。莱特心惊胆战地挺起脖子,朝地上那个“活死人”瞟了一眼,发现她并没有被吵醒,便松了一口气,以为度过了难关。他把酥软的手搭在棺材侧板上,正想从郁闷的石棺里爬起来,不料又听见沉重的一声响,石盖又从死人身上滑落硬实的地面。莱特的心猛然一颤,睁开了惊惧的双眼。在阴暗的墓穴中,他的眼眸迥然发亮,眼神却很灰暗,眼色也大不相同:左眼红,右眼蓝;眼皮起皱,鼻头上的肉已经破漏,鼻骨清晰可见。他就这样死死地瞪着头上这片怪石嶙峋的“天花板”,全身的神经都麻了。失落之中,他只能垂下发僵的手,再次摸向腿边的那把剑,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把普通的细剑,好像是银制的,剑刃闪亮,没有生锈。虽然如此,怯懦的沉睡者依然不露声色,只是静待着,静待着阴影的消散。但阴影一直存在,闭上眼睛时更黑,睁开眼睛时更明显——那是一声凶恶的低吼,从枯涩、阴郁的喉管里发出,仿似一条挺身而立的毒蛇。无奈莱特又闭上眼,假装自己看不见,如话说的“眼不见为明”,心眼却睁得贼亮。不出所料,那小家伙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他,畸形的脚丫磨出声声阴邪的沙沙响,如蜿蜒而来的爬蛇,拖拽着一股不同寻常的黑暗力量。心惊肉跳的沉睡者依然双眼紧闭,竭力稳住心绪。尽管如此,他的手仍旧不听使唤,手中的剑一直在打颤,发出微弱的碰击声。他的心也在战抖、猜疑:或许那个诡诈多端的恶灵无法击垮他的心,便附身于死尸,来摧残他的肉体了?莱特真想现在就举起武器,从棺材里一跃而起,一劳永逸地挥掉身边的愁烦和挂虑。理智却告诉他:不能硬拼,只能智取。于是沉睡者又屏住呼吸,老老实实地呆在棺材里,静待怪物走到他身旁,把手伸向他。攻击的时机已经成熟,但是沉睡者看上去好像还在沉睡——那条病入膏盲、无可救药的糜烂之手已经摸到他脸上来了,他还不作出反应。就在那一霎,阴冷之气渗入沉睡者的心——她的手如冰,毫无生气。只不过他的脸也一样“病入膏盲”,问题部位并不局限于他的眼皮和鼻子,还有他那凌乱的褐发、枯槁的面容和萎缩的嘴巴,整个就像干尸一样。只有他身穿的那件漆黑、单薄的黑袍是完好无损的。这件“睡衣”本来就很黑,在黑暗中反而显得整洁——无情的岁月只会侵蚀有情之人的血肉之躯,而不将他们的外衣放在眼里。难道,他就这样坐以待毙?那个小行尸好像对这具“尸体”感兴趣,她的小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莱特忍得了剧痛,却忍不了奇痒,他的心越跳越快,握剑的手抖得更厉害,以至发出扣人心弦的碰击声,就像尖刻的嘲讽。只听这异类发出几声阴郁的吭声,似乎觉察到这边的动静。但沉睡者依旧死死僵持,不敢轻举妄动以至打草惊蛇,只能任由这条“毒蛇”在他脸上滑动,一直滑到握剑的手,还有那把剑。就在那一刻,莱特听到“吱”的一声响,随后闻到一股烧焦的臭味。紧接而来的是一声惊叫,从小行尸嘴里发出。莱特感觉到她的手已像乌龟的头一样缩去——原来她对此类武器“过敏”!一直在憋气的沉睡者鼻孔一松,终于憋不住气了。看来机会已经到手了。这尸靠在石棺左侧,触手可及。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当他微微睁开左眼去看她时,却只看到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乌黑的秀发,甜美的面庞,水灵灵的大眼睛……莫非,这,才是真正的她?此时此刻,莱特的心陡然一坠,如同坠入黑暗虚空——难道他的心眼也已经腐化,所见所闻皆为噩梦?他真的变成活死人?难不成这就是那个一直缠着他不放的残酷现实?若是如此,他真的无法接受。不,他再也不能将现实封死在石头棺材里了:他已经大胆地揭开这个石头面具,如软虫破茧而出,勇敢地面对这个活生生的事实,为何还要继续瞒天过海而不顺藤摸瓜呢?其实,沉睡者那死一般的气息和暗淡无光的眼睛并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倒是他的头发让她感到好奇。于是小女孩又开始扯他的头发,一撮撮地扯下来,他的头也跟着一晃一晃,眼睛一眨一眨;虽然有些痛,却依然无动于衷;如此下去,岂非没完没了?渐渐的,沉睡者放松了警惕。他的心跳变得和缓,他的眼皮不再眨,他的左手开始挪动,一直挪到棺材的侧板上。此举依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终于,莱特又鼓起了勇气,将靠在棺材前端的肩膀慢慢挺直起来。此举也没有惊动到对方。于是,他又轻缓地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挪向对方,试图安抚这恬静而“无情”的面容,一种似曾相识感油然而生。她是谁?为什么在这?惊魂不定的莱特又惊疑起来,发颤的手指终于触摸到她光洁的额头。就在那一刻,出其不意的事又发生了。莱特感觉有一股能量如霹雳从她脑子里迸出,经由他的手劈入他的头,一幕幕可怕的场景在他眼里闪现,彷如电闪雷鸣和惊涛骇浪,迅雷不及掩耳,不安的涌流在他脑海中充斥。他看见许多可怕的灾祸,灾祸之中蹦出一个冷酷无情、屠戮无数的年轻男子和那些被他折磨至死的人,还有许多吃人的怪物。这些吓人的场景如急坠的流星,转瞬即逝,又如随风飘逝的花朵,无法捉摸。一声尖锐、凶恶的嘶叫将沉睡者从幻象中惊醒,迫使他睁亮双眼。就在那一霎,身旁的女孩又变成一个可怕的活死人:她脸上大半部分皮肤已经糜烂、脱落,头发几乎全掉光,塌陷的眼窝里透出一双灰白的眼眸,鼻骨显露,干裂的嘴唇透出焦黄的牙齿。上颚的两颗尖牙又尖又长,看似可以轻易撕开人的皮肉,咬断人的每一根骨头。此尸正在冲他发怒,它的头触了电似的摇甩起来,五官离奇地扭曲着,下颚也在猛烈的嘶吼中脱了臼。莱特顿时被她吓得魂不附体,一急之下就将那把紧握在手中的细剑抬起来,刺入活尸体中,发出火灼般的声音,冒出灰白的烟雾和烧焦的气味。然而,这一刺并没有将这个活死人击倒,反令它变得更凶暴。它又冲他怒吼了几声,嘶叫着跑向墓穴的石门,钻出门缝,边跑边叫,像是在呼唤它的同类。沉睡者再也呆不下去了,他吃力地坐直起来,屈起又僵又痛的双腿,一手握剑,一手扶着石棺的侧板,忍痛站直起来,立时感到头晕目眩,却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好不容易才定下神来,晃了晃脑袋,抬起发沉的腿,一脚跨出这口沉闷的棺材,僵化的骨骼碰出郁闷的“咯咯”声。还好,他脚上还有一双短靴,走起来还算稳妥。他环顾一下,发现这里是一个天然洞穴,有城堡大厅那样宽敞——在他印象中,城堡的大厅就像这山洞,只是那里布满光彩,不像现在这般昏暗。唯一的光源只有那道从圆饼形石门的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光,这光好像暗夜的星光,对黑暗中的沉睡者来说却异常光亮。此门就像月食,更像一只还没有完全闭上的眼睛,仿佛在催促他逃出生天。莱特一个劲儿地往前走,正想挤出石缝,不料又听见外头出现了一股狂乱的躁动。那是一阵凶猛的疾奔和狂野的低吼,由远及近,就像他醒来前的噩梦——就像一股乌黑的山洪倾向此处,即将注入这个山洞。出口看似已经被包围:倘若出去,就是去送死;如果站在门缝里御敌,也不能力挽狂澜;若想另谋出路,也只能四面碰壁。该死!看来唯一的生路又是装死了。莱特悔恨起来:为什么他刚才不一刀两断砍掉那个一直缠着他不放的朽烂之尸,而非要将它吓跑?难道它头里还有许多奇珍异宝,才让他如此拿得起,放不下,以至在面对这张还残存着一点人性迹象的“芳容”时,“杀人”的勇气也被它吓掉了一半?这下无路可逃了,一心想给自己留生路的莱特竟然断了自己的后路!逃得出棺材,却逃不出坟墓,只能跳回棺材里“睡”了。莱特欲哭无泪,只听那阵凶残的低吼声已经步步逼近,惊慌失措之余,又跑回原先那口棺材,跨了进去,就地躺下。他似乎还能感受到这张“石床”的余温,不愧是沉睡者的温床。随后,他抬起双手,竭尽心力将沉重的石盖从那压扁的死人身上扛起来,扣回棺材,锁上暗锁。这些锁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此棺对他来说还真是安全的庇护所。然而,当他眼前陡然一黑时,又感觉自己陷入了阴险的死寂。余下的,只有惶恐不安的心跳和呼吸,还有墓穴外头阴气袭人的嘶吼。胆小的沉睡者似乎更愿意继续沉睡……即便如此,也是不得安宁,莱特仍被扑朔迷离的幻梦搅扰。那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事,关于一座稳固的城池如何抵御敌军的入侵。起初,它只是一座木垒,但对敌并不强,无论如何攻打,都不能撼动它片瓦。后来它用上了石砖,加强了防御。此时敌人也变强了,他们破坏了石墙,只因兵力不足而无法继续进攻。但恶敌已经激怒了它,使它不断扩建、升级、改造,越发严防死守,直到第三波进攻。意想不到的是,敌方只派来一位柔弱的女子,她片言不语,只有笑脸相迎。城主见她动机不明,却是赏心悦目,魅力十足,就将她扣为人质,关在城中心的一个大笼子里炫耀。远方的旅客慕名而来,只为见她一面。城市从此发迹,举世闻名。“微笑的俘虏”俘获了众多人心,她的微笑在游客的赞叹声中变成喜笑,乃至欢笑。脚下的地也在震动,愈发频繁、强烈。“微笑的俘虏”终于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紧接而来的,是山崩地裂的强震。大城防不胜防,一夜之间就被夷为平地,化为废墟。就在这时,敌方的首领一路高歌,大驾光临,将毫发未损的“俘虏”解救。二者不费一兵一卒就将此地侵占,余下的人均被奴役……如此一事,也看似一场专门作弄人的催眠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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