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内外有万千逃难百姓。”
昔日的热血知识分子忍不住建言,“老板大可将余财用来周济穷苦、泽被大众。在下不喜葛兄见钱眼开大肆抬价,若能做成这笔生意,老板何不将这钱用作善事,如此则两全齐美矣。”
禁军用于军购的巨款来自朝廷,朝廷的财源来自税赋。柴高荣的想法不可谓不佳,将军火利润用于救济难民,真正变相实现了税富济贫。只不过,他的想法太过于理想化了,强行让赵瑔扮演悲天悯人的救世菩萨。或许秀才哥对自己老板的期望值太高,高到了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程度。“我只是一个人,大哥。”
赵瑔认为秀才哥在隐晦地指责他自私狭隘,“你说我自私也好,小农意识也罢,天下受苦的人多了,我能管的过来吗?”
“您现今有这个能力,为何不可?救一人便是一功德。”
柴高荣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看法。“我日!县城的难民是怎么来的?”
赵瑔腾地站起来,嗓门无意间提高了,“官府无能!朝廷无能!该受谴责的是那些尸餐素位漠视百姓疾苦的高官显贵,我特莫就一草根小民,凭什么去担这份干系。”
“干系?”
柴高荣也激动了,“我辈读书人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为万民立命就是吾辈干系!”
“拯救苍生?哈,崇高的使命。”
赵瑔反感天天把口号喊的山响,做事却不着边际的酸儒,但不包括柴高荣。“很好,我不是读书人。”
“圣贤之道人人可循。”
秀才哥以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注视自己曾经的学生,语气无限希冀,“瑔哥儿,莫轻看了自己,汝非池中之物,终有一日会腾飞九天之上。”
葛丕冷笑着批驳道,“柴兄先前还讥讽区区贪财,怎地眨眼间又变了腔调,怂恿老板高价售卖军械?莫非柴兄的观点因人而异不成?”
“柴某痛恨的是为一己之私不择手段敛财的小人。”
秀才哥一击逼退侧翼偷袭,重又试图劝服赵瑔。“以你之才考取功名入仕为官如探囊取物,到时身居要位,岂不是可为更多百姓谋利。自甘明珠蒙尘,偏居乡下一隅令人痛惜,所为何来?”
日!哥最烦有人站在道德制高点指手划脚说三道四。赵瑔一贯笑眯眯的可爱脸庞冷意渐生,“你有能耐你就去救万民于倒悬,不要动辄指责别人不遵圣人教诲。”
“是非善恶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称,不需要你自以为是地站在那里为别人称量。”
“凭什么?就凭你一贯正确?就凭你会圣人之学?所以你就有了随便批判别人的资本?”
嘲讽技能十10!犀利!葛丕佩服的五体投地。老板骂战功力傲视天下。柴高荣滞了滞又重整旗鼓,“圣人云……”“别在那里一口一个圣人云,”赵瑔大喝一声,“尼玛张口闭口圣人云你活得累不累?扛着你的圣人云去跟鞑子说!看你的圣人能不能让鞑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汉人的血性都被你的圣人云给阉割了,看看你们干的好事!以后谁特莫再跟我圣人云,哥一枪崩了他!”
愤青病终于发作,盛怒之下赵瑔还是拿捏住分寸,没有干出摔茶杯或砸家具的蠢事。愤怒令人愚蠢!他始终提醒自己。赵瑔摔门而去,三元当然紧随。小眼睛扫视一圈诸人小跑着追去了。柴高荣、葛丕、仙草三人心思又各有不同。不过三人均明白,赵瑔突然发脾气针对的不是曾经的西席先生,而是令他厌烦的科举内容。秀才哥想反驳又有心无力,是啊,圣人之学再如何可鞑子不听呐。放眼天下,鞑子虎狼在侧,凶顽残暴,难道只作不见?葛丕反复回想双方舌辩全程,激动地浑身发抖。他只关注一个焦点,为何自己与柴某人舌战败多胜少,而老板出马一战逞雄?他认为有必要总结学习一下。仙草双眸中小星星闪烁。她的是非观很单纯,柴先生是好人,小官人怒气勃发一通驳斥也蛮有道理。最终仙草姑娘悄悄立了一条标准:能够助大宋打败鞑子的圣人才是真圣人。晚餐后的书房聚会,柴高荣提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想法,他要辞职。“在下自感才疏学浅,有负所托空踞其职故特来请辞。”
秀才哥伤自尊了。憋了一下午他也没理出头绪,圣人之学拿鞑子没办法,他们这些以圣人门下自傲的士子该何以自处?没脸再呆下去了。以柴高荣为代表的读书人的纠结实在是被误导的结果。历史给柴高荣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春秋战国时百家争鸣,那是华夏历史上唯一一次思想与智慧的狂欢时代,儒家在其中仅仅是一个学术流派,及至汉武帝出于维护统治权力的需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才奠定了后来儒家一家独大的局面。人为拔高、大肆吹捧,读书士子们在“以天下为己任”的宏大口号下迷失了。他们骄傲,充满了神圣的道义感和崇高的使命感,他们掌握了文字和知识,代表了民族精神、民族气节。殊不知,任何一门学术也不可能包罗万项,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纯属以讹传讹。如果说“以天下为己任”是令人敬佩的学术纲领行动纲领,儒家门徒们还需要学习各项专业技术、知识来实现这个宏伟目标,否则无论《大学》还是《论语》不可能帮他们打赢战争、不可能帮他们治理城市乡村。“历史的局限性”这一措词背后是人们认识一项事物所花费的时间和巨大代价。“不是吧?”
赵瑔没想到几句话把秀才哥打击的这么狠,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差了。“至于吗?噢,难不找只有你批判别人,还不能让人回嘴?”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柴高荣觉得这事几句话说不清,再说一个秀才犯得着跟圈外人士讨论儒门纲领吗?“你是君子,我是小人。君子不记小人过,圣人有没有说过?”
“咳,言重了言重了,您万不可如此自贬。”
方正的君子兄哪里看得破此“小人”乃年仅十六岁之“小”。“你哪里也去不了,就安心在我这里干吧。”
赵瑔分析柴高荣是一时气话,少不得开个玩笑缓解其心情,“春风啊,柴先生若是偷偷溜走,你只管打折他的腿。”
“柴某便是要走,也是正大光明地走,岂会不告而别。”
柴高荣宛如受了怨屈的小媳妇,“柴某不信哪个敢打折柴某的腿,不怕王法么?”
“柴先生且与它谈王法罢。”
谢春风挽起衣袖晃了晃拳头。“野蛮强横以势压人,不过逞一时之强,须知公理正义自在人心。”
葛丕顿起同仇敌忾之心,尽弃前嫌为同道站脚,毕竟……都是读书人呐。谢春风同样对葛丕晃了晃拳头,“谁的拳头大谁就有理,而且是世上最大的理。”
“说得好!”
赵瑔真心鼓掌了。后世西方崛起,番鬼横行全球从来论势不论理,老大帝国的儒雅最终被血泪淹没了。能不能给番鬼们也上上课?这个念头在愤青的万千念头里一闪而过。“在下请辞心意已决。”
秀才哥挺直腰背,只待老板点头就抽身走人。“啥?”
赵瑔掏了左耳掏右耳,“智林有事是不?赶紧说。”
赵瑔与秀才哥私下里相谈甚欢,故而不想新结识的好友就此离去。掏出小本子佯作不见同伴摆手作势,咳嗽一声开始汇报工作。“今日共招雇工八十人,皆身家清白老实忠厚,一俟老板首肯便可订契上工。”
“暂缓一缓。”
赵瑔打算先建员工宿舍,否则赵家庄哪有那么多空余房间供雇工住宿。他瞟了柴高荣一眼,秀才哥不是批评他有钱了只顾自己么?干脆往大了搞,建员工宿舍趁机把整个赵家庄内的房舍都整饬一遍。偌大的赵家庄旧房翻新势必招揽大量短工,也算间接救济了一部分逃难百姓。决定一宣布立即赢得柴高荣高度赞扬,“老板仁心义举,当为万家生佛,在下代百姓谢过。”
起身深深一揖下去。柴老师之所以很得赵瑔尊重,就在于其人品秉性确有古君子之风。多要了宁武军禁军一百万贯就为了秀才哥几句话。赵瑔不打算说破。“日!百姓又被代表了。”
赵彬想了想小声提醒一句,“老板此举大善,只是……禀明大伯或更稳妥些。”
跟赵大官人通个气,由老赵出面最好不过,况且还能落个善举的名声,义薄云天、善心慈怀的赵里正?听着就该加印象分。赵瑔笑眯眯纳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