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大舍村铩羽而归,王婆就憋了口恶气在心田,日日都要寻由头骂上一顿心里方才畅快些。 “也不知得罪了哪路衰神,娶得儿妇一个比一个不中用。陈缣娘再没用,好歹生养过!你可好,过门几年,连个蛋都没下!”
被她指着鼻子骂的正是王助后娶的妇人。 当初媒者拍着胸脯子说她好生养,王婆一心想给王家留个种,刚扔掉病重的陈缣娘,紧忙慌就迎了新妇过门。 许是做赘婿的屈辱刻进了骨子里,母子俩磋磨陈缣娘还不够,新妇娶回来更成了他二人逞威风的出气筒。 吃不饱饭,还要没日没夜被使唤着干活,纵然过门不久就遇了喜,却又哪里保得住? 那胎落了之后就再没了动静。如今被人戳着痛处辱骂,也只能含泪往肚子里咽。 王婆看她哭丧着脸就来气。她疑心自家越过越回去,就是被这个败家精给克的! 越想越上火,遂赶她去后院喂猪崽,喂完猪崽接着去织布,总之没有吩咐不能停。 把碍眼的撵走后,接着看向闷坐一旁不吭声的王助。 “儿啊,阿母心知那些年委屈了你,但实在说,你在陈家那锦绣堆里过的可都是好日子,吃得穿的,咱们家几辈人也没受用过。当初你们弟兄几个还为此争得头破血流……赘婿的名头是不好听,可名头终究是虚的,实惠才最要紧,你说是不是?”
王助有些心不在焉:“阿母有话只管直言,不必绕弯子。”
“那日那个小郎君你可还记得?虽则伶牙俐齿忒是可恼,但我冷眼观之,她隐隐有一副贵居人上之相。虽不知是陈缣娘的哪路亲戚,但陈缣娘攀上此人,好日子是不愁了。既然她手中还持着你当初的赘契,倒也好办,有此明证,你还给陈家当赘婿去,陈缣娘想不认都不行!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回你多长个心眼,多搂些钱财到手,待时候一到,就送那陈缣娘上路,神不知鬼不觉,你也好脱身……” 说到后面,王婆一张老脸几乎笑开了花。 也怪她当时没有转过弯来,被蓦然出现的第三份赘契打乱了阵脚。 这份赘契既然可以用来要挟他们母子,也可以反过来为他们母子所用。 王助烦乱道:“陈缣娘若要追究旧事,阿母难道就不怕受儿牵累、被罚没全部家财?”
提到这个王婆就来气,剜了他一眼:“如今哪里还有甚家财?就剩这几间屋宅,另有几亩次田,她想要尽可拿去!”
那几年靠着陈缣娘日以继夜地织锦,王家是过得红火,怎奈新娶的儿妇长了双笨手,织出的布卖不上价。家中的积蓄又都被王助拿去填补嗜酒烂赌留下的窟窿,眼瞧着是一天比一天难熬。 王婆心知劝不住儿子,这才又把主意打到陈缣娘身上。 王助虽讪讪,却不免有些意动。尤其是想到他眼下面临的困境…… “纵然我愿意,缣娘怕也不肯。”
王婆嗔怪道:“你们男人家,就是不懂女人的心思。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有妇人真记恨自己夫主的?你私下找到缣娘,跟她说些甜话,再小意温存一番,实在不行,你跪下给她磕几个头、扇自己几耳光,女人的心肠最软了,届时还怕她不向着你?只要缣娘肯接纳你,她那几个亲戚也不好再说甚。”
王助一想到要给陈缣娘磕头,还要当着她的面自扇耳光,又有些不情愿起来。 想他堂堂七尺男儿—— “王助在不在家!”
轰隆一声,王家的木门被人踹开,五六个彪形大汉气势汹汹闯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个山羊胡黑面皮的中年人。 王婆闻得动静,到了院中一看,叉腰就骂。 “该死行瘟的王八!上这撒泼来了,也不打听打听……” 紧随其后的王助看清来人,瞬间白脸,露出一副心虚之相。 山羊胡笑着打断王婆,还有礼有节的拱了拱手:“某是县里的人侩,找令郎有点事。”
王婆狐疑:“找我儿何事?我家可没人要——” 不对!想到屋后喂猪崽的儿妇,王婆心头急转。 老四既要做回陈氏赘婿,现在这个儿妇就留不得了,不如顺势处置了,又是一笔收入。 不待她开口,山羊胡从袖中掏出一张契纸,展开来,正面对着他二人,指着上面的手印。 “昨日王助自卖自身,今日某带人前来收货,就这么简单。”
王婆惊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是要卖儿妇,不是要卖儿子啊! 还有,什么叫自卖自身? 王助根本不敢与老娘对视,垂着头,一张脸红红白白:“我昨日喝高了酒——” “这是要赖账了?”
山羊胡笑脸顿收,三角眼透出股阴狠来,“我昌氏可从来没有回头买卖。买卖不成,就拿命来抵,你可要想清楚了!”
王婆被他话中的狠意吓到,悄悄拽了拽儿子的衣袖:“这、这些到底是什么人?”
“这人是昌氏的管事之一,专门经办人口买卖……” 昌氏除了人口买卖,还经营着下陈县最大的赌坊。王助是里头的常客,往日从来都是有赢有输,昨日却是一直输个不住。 输红了眼,被人一激,赌性上头,这才干出以身相抵的蠢事。 酒醒后他便后悔了,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 王婆直觉天要塌了,再不敢耍横,跪地哀求起来。 王助也拱手告饶:“几位高抬贵手,我已经想出筹钱的法子,不日就能把账还上,求宽限则个……” 山羊胡冷笑:“头一次见到小鬼敢跟阎王讨价的,绑起来!”
一声令下,五六壮汉齐出动,瘦弱的王助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就被捆了个结实。 王婆一边哭天喊地,一边试图留住儿子,壮汉之一上手,直接将她推了个倒栽葱。 被搡着往外走的王助双股战战,还不忘扭头嘱咐王婆:“快去找缣娘!求她看在夫妻一场,救我一救!”
话音落,又有两个青壮进来。 王助一眼便认出:“是你们?”
正是这二人在赌坊起哄,不然自己何至于昏头?却原来都是挖好的坑,专等着他往里跳。 “你们是昌氏的人?”
他想不通,偌大赌坊,有什么必要给他这个小人物设套。 “这个你不必管。”
其中一个青壮开口,操着一副外地口音,“我等今日来,是替人取些利息。”
山羊胡示意了一下,押解王助的壮汉一脚将其踹趴下,缚手的绳索随即解开,右手被扯按在地上。 王助已是魂不附体:“好汉、诸位好汉,我、我已经卖了自身,为何还要利息?!”
到如今他还以为面前这俩是赌坊派来讨利的。 山羊胡索性耍他一耍:“你自卖自身还的只是赌债,一夜过去,要你一只手做利息也不为过。”
“你们这群黑心——啊!!!”
怒斥的话还未说完,就觉一阵钻心之痛。 王助惨嚎一声,立时昏死过去,血迹在他身下蔓延开来。 王婆抱头尖叫,许久才停。 “儿啊、我的儿啊!”
她扑爬上前,却是捧住断臂口呼亲儿,双目混沌,状若疯癫。 青壮收刀入鞘,看向山羊胡:“勿要让人死了,给寻个好地方。”
山羊胡收人钱财,自然乐得效命:“沧州那边矿地正缺人,是个绝好的去处。”
青壮没再说什么,侧目看向屋拐角,那里站着个已然吓傻的妇人。 “这老妇已然疯了,你收拾一下回娘家去罢。”
也不知那妇人有没有听清,青壮反正把话带到,和同伴相视一眼,即回大舍村交差。 大舍村村口,里吏并一众乡民久久站立着,目送马车走远。 直到再看不见,里吏才举起袖口擦了擦湿润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