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睢水以东,彭城以南。
秦军新建的营帐,众将再度齐聚,商议彭城之事。 军帐正中,屈明坐在地上。 他一只腿盘着,另一只腿则无法蜷缩起来,只能歪歪扭扭的向前伸展,露出扭曲翻转的脚,显得颇为丑陋。 “你能说服彭城守将放我军过去,还能为我们提供辎重粮秣?”赵佗神色惊讶。 在黑臀前来禀报屈明欲要献策后,他立刻召集众将商议。 “辛将军,赵军候,那彭城守将屈宋,乃是我这一支的族人。”
屈明双手不自觉的在大腿上摩擦着。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我和屈宋的关系原本还算不错,不过从大……从负刍弑君篡位之后,因为我跟随负刍的缘故,屈宋对此很不满,还寄来信牍辱骂我,大有和我绝交之意。可见屈宋对负刍篡位之事十分不满,这就是我此番行动的关键。”
听到这话,赵广沉声道:“因为屈宋对负刍篡位之事不满,你就能说服他不仅放吾等从大路走过彭城,还为我们提供粮秣补给?你这话可不太容易让人相信。”
赵佗没有开口,双目盯着屈明,注意着他的表情。 一旁的辛梧亦神色冷漠。 屈明干笑一声,说道:“诸君还请听我言之,理由并非如此简单。”
“我了解负刍。此人心狠手辣,不仅有很强的嫉恨之心,而且对所有人都存有疑心。当初他就是对其弟熊犹成为楚王不满,又疑惧熊犹有害他之意,才挟持吾等弑君篡位。”
“因为负刍的弑君之举让人诟病鄙夷,楚国有不少贵族封君对他不满。负刍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在即位之初就杀了好几个支持熊犹的封君,甚至还夷灭了一个大族,想要借此震慑住其他人。”
“但其实负刍越这样,就会有更多的人不满他,许多人在背地都骂负刍残暴不仁,不愿归附。只是后来秦国发动伐楚之战,大家都怕更残暴的秦军到来,这才暂时联手抗秦。”
“咦,乃公还以为那楚王是个胆弱小鬼,没想到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黑臀眨了眨眼。 赵佗倒是听得微微点头,胆小和心狠手辣其实并不冲突。 对外胆小如鼠。 对内残暴如虎。 这两种特质完美结合的君主,可不要太多。 屈明说的和赵佗之前听到的关于楚国情报差不多,昌平君去年也是借着这个理由才能顺理成章的前往淮阳活动。 如果秦国不伐楚,说不定楚国内部还会因为这个问题大生祸乱。 但恰好秦军来了,楚国内部矛盾转移到外部矛盾上,面临亡国之危,反倒让楚人暂且抛下仇恨龃龉,万众一心,大破秦军。 想到此处,屈明接下来想说什么,赵佗也估计的差不多了。 果然,就见屈明接着说道:“如果此战秦军赢了,或是秦楚僵持不下,那屈宋不一定会听我的话。但问题是这一战是负刍赢了。”
“负刍赢了,楚国在短时间内都不会再有来自秦国的威胁,以负刍的性格,定然要开始在楚国内部进行大清理,对付所有不服他的封君,还会将各地驻守的大将换成他的心腹。”
“屈宋,不满负刍已久,甚至和去岁被诛灭的那个大族在背地有些联系,早就有反负刍之心。负刍也很清楚,前几个月就想对付他了,只是恰好秦国伐楚,才暂且放下,生怕将其逼反。”
“如今秦军既败,那负刍腾出手来,肯定不会放过屈宋,至少这彭城守将的位置是保不住的。我曾是负刍心腹,到时候就在此基础上增添威胁,就说负刍已经有了杀他屈宋的心思,在我一番恐吓之下,屈宋绝对会听我的。”
“放了你们回去,他屈宋就对秦国有功,就算事后负刍要对付他,他也可以逃遁到秦国去,这是他为自己留的一条后路。想来辛将军应该会为他表功,送一场富贵的吧?”
说着,屈明望向坐在主位上的辛梧。 辛梧面色淡然,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对屈明的话表示认可。 屈明见此笑道:“只要将军让我前往彭城,我就能以此说服屈宋,让他绝不会阻挡你们的回秦之路,还会为你们提供粮秣辎重。如此一来,你们能平安回秦,他也能多出一条退路,大家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涉间突然开口道:“楚国左司马一万大军跟在后面,他屈宋若是放吾等离去,就不怕被后面的左司马拿下吗?”
屈明被这话一问,脸上闪过一抹狼狈之色,但他早有准备,忙道:“涉二五百主说的有理。但左司马之事吾等知道,屈宋不一定知道啊。左司马在蕲邑追着一支秦军北上,甚至不知道他已经追错了人,更不会想到军候会带兵从彭城一线离去,所以他肯定不会提前知会屈宋。”
“屈宋不知道左司马的存在,就不会担心这事。到了事后,大可让屈宋夸大秦军的人数,就说他城中人少,又担负守城之责。怕出城阻击,反而被秦军击败,丢了彭城,所以他只能谨慎保城自守,坐视秦军离去。”
“如此借口,倒是也能推脱过去,反正大不了,就让他逃奔秦国,也免得被负刍杀掉。”
赵佗向涉间递了个眼神,涉间明白,出声道:“你说的听上去倒是不错,但万一放你进了城,你不仅不说服那屈宋,反而向他出卖吾等,设计谋害,又该怎么办?”
“你是楚人,又是屈氏,吾等如何能信你?”
屈明忙道:“敢禀诸君知晓,我屈明虽然曾是负刍心腹,但如今他最想杀的肯定是我。”
“我不仅战败,投降了军候,还在淮南和蕲邑诈取了十多座城池乡邑,以我对负刍的了解,他一定会对我恨之入骨的,一旦抓住,我的下场不是车裂就是腰斩。所以我现在只想前往秦国避难,哪敢背叛诸君啊。”
说到这里,屈明露出苦笑。 “我出此策,不仅是为了诸君,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如果不早点离开这里前往秦国,被左司马追上来,不仅诸位有难,我屈明更是下场凄惨。反而我如果能说服屈宋,那便是一功,想来辛将军和赵军候也不会亏待我,到了秦国,至少让我没有性命之忧。”
“帮助诸君,我能活。背叛诸君,我会死。所以诸君还请相信屈明!”
屈明话音落下,帐中一片安静。 众将大眼瞪小眼,一时间拿捏不定。 屈明的话很有道理,从他做此事的动机,到如何行动都分析的鞭辟入里,让人很难不相信他。而且听他说来,此事确实有成功的可能。 彭城挡住北归大路,如果守城的屈宋率军阻击,秦军绝对很难过去,若选择攻城,更是难上加难。 但如果屈明劝说成功,那他们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过了彭城,踏上前往丰沛的大道。 此事有风险,但利益也确实很大,让人心动。 “辛将军,认为此事如何?”
赵佗转身,向辛梧询问。 哪料到辛梧呵呵一笑,推脱道:“老夫说过,此番回程,都由你赵佗来决定,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事情你决定就好。”
赵佗应了一声,又看向帐中诸将,问道:“尔等如何看待此事?”
黑臀先叫道:“我觉得可以试一试,如果到时候那屈宋不肯,大不了再打一场就是,反正试一试又没啥损失,最多损失这一个俘虏罢了。”
张贺也附和道:“是呀是呀,反正吾等也很难强攻拿下彭城,不如试一试,说不定就能成功呢。”
赵佗又转头看向其他人。 白荣道:“我听军候的。”
赵广看了屈明一眼,说道:“我觉得此事颇有风险,结果不好说。”
涉间见到赵佗对他眨眼,心知肚明,便道:“我也认为可以试一试。”
听到这话,屈明脸上不由闪过一抹喜色。 他被这支秦军俘虏已经有了不少时间,知道这支五千多人的秦军,虽然明面上爵位和职务最高的是辛梧,但主事者其实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军候,而这军候的两大心腹,一为黑臀,第二便是涉间。 如今赵佗的两个心腹都赞成此事,那结果还用问吗? 果然,赵佗见众将大部分赞成,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向地上的屈明走去,和颜悦色道:“既如此,那此事就拜托屈将军了。事成之后,吾等回到秦国,定然禀告大王,述说屈将军之功,让将军能在我秦国安享富贵,也不枉将军辛苦一场。”
屈明感激涕零道:“我一定尽心竭力,若是欺骗军候,敢叫我屈明万箭加身而死!”
以咒明心。 可见其心之诚。 果然,听到屈明赌咒发誓,赵佗脸上越发感动,说道:“将军不必如此,我自然是相信将军的。”
屈明亦低首相谢。 他低下的脸上,嘴角咧出一抹笑。 …… 一辆马车奔驰在通往彭城的大道。 屈明舒服的靠在车舆上,除了前面驾马的车夫外,身侧并没有监视他的秦人,这让屈明心中很放松。 自从被秦军俘虏以来,他再没有感受过这种自由的生活。 屈明转头,看向后方已经看不清的秦军队伍,面容冷漠。 秦军大帐,屈明献上相助秦军之策,听上去颇有道理,其实他那一番话中,有真有假。 真者。 负刍最恨背叛者,一旦他屈明被楚军抓到,下场绝对会很惨。 车裂、腰斩不是他随便瞎说的。 假者。 就是那彭城守将屈宋,根本就不是什么负刍的反对者! 彭城之地何等重要,乃是楚国控扼鲁地,钳制卫、宋的枢纽城市。 虽然因为秦国伐楚,调动了一部分兵力前往西边支援,但剩下的三千楚军,负刍也绝不可能交给一个反对自己的将领掌握。 屈宋和他屈明一样,都是负刍的心腹,哪怕屈宋没有收到左司马的传信,也绝不可能让这一支秦军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钻过去,更别说是被屈明说的投降了。 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他屈明的策略,根本就没有实现的可能。 他之所以如此做,自然是另有目的。 就在屈明心中一路将计划过一遍的时候,马车已经奔驰至彭城之外。 这时候,城门还没有关上,依旧有来往彭城的庶民进进出出,守城的士卒见到这马车,立刻上前盘问。 “吾乃屈氏屈明,要见屈宋将军。”
屈明淡淡开口。 一听对方出身屈氏,虽然心中疑惑屈明那扭曲的腿脚,但盘问的楚卒不敢怠慢,连忙让人进城回禀。 很快,一队骑兵就从城中奔驰出来,一路冲撞毫不顾忌,路上的楚人平民全都吓得往两边跑。 骑兵队伍最前面是一匹枣色好马,上面坐了一个披甲的虬髯大将,正是此处守将屈宋。 “屈宋。”
屈明亲热的叫了一声,他们可是好友。 屈宋勒马停下,看了眼屈明那扭曲的腿脚。 他冷笑道:“哪里来的一个残废,竟敢装作我屈氏子弟” “左右何在,给我将此贼乱箭射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