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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一桥家府邸——
一桥家乃“御三卿”之一。 田安德川家、一桥德川家和清水德川家——这三家和早前创设的御三家相同,都是作为江户幕府将军继承人之列选。 这三家的当主都是从三位、相当于“卿”的官位,所以被合称为御三卿。 姓氏其实都是德川,而田安、一桥和清水的通称,其实是取自于离其住宅所在地最近的江户城城门名称。 论家格,“御三卿”仅次于“御三家”,封地散布在各处天领内,各领10万石。 【注·天领:由江户幕府直接管辖的土地】 既然是如此显赫的豪门,那么其宅邸自然是极尽奢华。 派头十足的大门楼。 一眼望不到头的灰色高围墙,上覆黑瓦。 进门是铺满白砂石、连接门楼与屋宇的宽敞大道。 屋宇犹如“珠宫贝阙”一词的化身。外观轮焉奂焉,丹楹刻桷;内部别有洞天,回廊曲折。 此时此刻,在一桥邸深处的某座房间里,一名身着礼装的武士恭恭敬敬地跪坐在地。 看样子这人有35岁上下——在江户时代,这已属是中年人的年纪——面色略显灰暗,眼框下方挂着淡淡的黑圈儿,不过眼神却很锐利,炯炯有神的双眸散发着刚强的光芒。 他身上的礼装绣着唯有德川家族及其亲族才能拥有的三叶葵纹,腰间佩着白鞘白柄、仅从外观来看便知铁定造价不菲的胁差。 身穿葵纹衣,腰佩大宝刀……想必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名中年武士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事实上,此人在时下的日本,确实是小有名气。 他正是目前在幕府担任“政事总裁”一职的福井藩藩主——松平春岳! 福井藩,又名越前藩、北之庄藩,领32万石,乃亲藩大名之一。 “松平”是德川家康的旧姓。除了“御三家”、“御三卿”之外的其余亲藩大名,皆姓松平。 世人皆称松平春岳为“贤侯”。 从其过往的事迹来看,他也确实当得起这个“贤”字。 首先,他的学问很高。 出身良好的松平春岳,从小就受到了非常良好的教育。 幼年时,他每天上午学习《大学》、《论语》等儒家经典,午后则用心修习书法。 他好学的习惯一直保持了下来。纵使而今身居福井藩藩主、幕府政事总裁的高位,他也仍旧手不释卷。 论学问素养,他在三百诸侯中当称第一。 【注·三百诸侯:对江户时代的藩国大名们的统称】 其次,他的思想很开明,行事果断且雷厉风行。 面对因“黑船事件”的爆发而衍生出来的一系列严峻问题,身为国家重臣之一的他,开始时坚持锁国政策。 但在1858年签订《日美修好通商条约》以后,他改变了立场,从“锁国派”转为坚定的“开国派”。 他积极地接触西洋的知识、文化,在福井藩兴建西方式的兵工厂,鼓励教育事业,并发展医疗设施。 众所周知——“一桥派”倾向锁国,“南纪派”倾向开国。 按理来说,力主开国的松平春岳,应该跟后者站在一边才对。 然而,他因将军继嗣问题与大老井伊直弼发生剧烈冲突,受到禁闭处分,直到井伊直弼遇害后才被放出。 松平春岳始终认为:年长且富有才干的一桥庆喜,才是担任幕府将军、挽大厦于将倾的不二人选。 思想开明、支持开国、支持一桥庆喜——他跟萨摩藩国父岛津久光的政治立场完全吻合。 出于此故,岛津久光非常尊敬、欣赏松平春岳。 也正因如此,他才力推对方就任职能近似“大老”的“政事总裁”。 此时此刻,端坐在榻榻米上的松平春岳,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双目半阖,视线紧盯膝前的榻榻米,像块磐石一样动也不动。 便在这一片寂静之中……他的前方陡然响起房门被轻轻拉开,以及什么人缓步走进来的声音。 闻听此声,松平春岳毫不踌躇地弯下腰、低下头,双掌贴地,鼻尖距离榻榻米仅有咫尺之遥。 啪哒——某人在松平春岳的身前坐定。 紧接着,一道幽幽的年轻男声,打破了房间的静谧。 “春岳,抬起头来吧。”“是!”
松平春岳大喝一声——他也不将背完全挺直,就这么半弓着腰,双手撑地,视线锁定在前方之人的胸口上——在江户时代,这属于最标准的、下位人面见上位人时的姿态。 “一桥大人,在下冒昧来访,望请见谅……” “行了行了,这些场面话就免了吧。”
一桥大人——全日本上下,能被松平春岳尊称为“一桥大人”,而且还能让松平春岳如此毕恭毕敬的人,有且只有一个。 此人……正是目前担任“将军后见职”、亦称“将军辅佐”一职的一桥庆喜! 只见一桥庆喜有着还算板正的五官,肌肤略显黝黑,额头很宽,下巴很窄,整张脸呈现出“上大下小”的样式,像极了一棵倒放的窝瓜。 天保8年(1837)出生的一桥庆喜,今年不过25岁,正值年富力强、风华正茂的年纪。 这也是“一桥派”拥护他的一大重要原因——一桥庆喜比德川家茂年长,所以更加靠谱。 自打在岛津久光的主导下,庆喜和春岳双双跻身江户幕府的最高决策层以来,他们俩便联合执政,进行新的幕政改革。 刚开始,幕府阁僚普遍认为此二人什么都做不了,但也许是组合效果还不错,他们确实做了不少备受好评的实事。 这也侧面证明了“一桥派”如此推崇一桥庆喜,并非是毫无理由的——这个还很年轻的男人,确实是有几把刷子。 “春岳,说吧。突然来访,所欲为何?”
说罢,一桥庆喜抬手轻揉挂带倦意的眉角。 “是!那么,便请恕在下直言了——一桥大人,12月18日的‘赏梅宴’,将是吾等进一步地推高您的威望的大好机会!我们须得早做准备!”
“‘赏梅宴’?”
一桥庆喜停下揉眉的手指。 他扬起视线,以眼神向对方询问“这是何意?”
松平春岳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每逢此等风雅之宴,最不可少的便是行风雅之事。”
“等到宴酣之际,必会有人提议焚香、品茗、作诗。”
“据在下的调查,德川家茂、天璋院和橘青登皆对诗文一窍不通。”
“一桥大人,您若能在这场高朋满座的宴席里,当众吟诵出技惊四座的俳句,压倒德川家茂等人……这定能大大增长您的名望!”
一桥庆喜听罢,怔了一下,随后发出像是听到有趣笑话一样的轻笑声。 “呵呵呵,春岳呀春岳,我看你一脸严肃的样子,还以为你要说些什么呢。”
“姑且不论我根本不通文墨。”
“即使我真的在宴席上大放异彩……这又能如何呢?”
“顶多也只是使我多出一项‘允文允武’的美名,并留下一则可供世人们做下酒菜的逸话罢了。”
一桥庆喜的话音甫一落下,松平春岳便立即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容。 “一桥大人,您可别小瞧‘美名’的重要性。那个橘青登,不就是一个极佳的例子吗?”
当一桥庆喜听见青登的名字时,他的面部线条即刻变得紧实起来。 “橘青登在市井间享有盛誉。光是在江户一隅,就有无数拥趸。”
“名动天下的崇高名望,给他带来了无数便利。”
“这可是一笔不容忽视的庞大‘财产’。”
“诚然,就如您适才所言,在名流聚集的宴席里吟上再多再好的诗赋,至多也只是换来美名、留下逸话。”
“但它能够拔高您的名声、打击德川家茂等人的威望——而这,便也足够了。”
“……”一桥庆喜沉默了下来。 眼见对方默然不语,松平春岳继续抢道: “一桥大人!眼下正值决定吾等命运的紧要关头!我们必须竭尽全力、抓住一切机会来压制德川家茂等人!彻底掌握幕府的主导权!即使是虚假的文名,我们也不可放过!”
“……”在又静默了一会儿后,一桥庆喜长出一口气。 “春岳,我刚刚也说了吧?我不通文墨。”
松平春岳微微一笑。 “一桥大人,关于这个,您大可不必担心。我已替您作好了适合在赏梅宴上诵出的俳句。”
说着,松平春岳伸手探怀,从怀中掏出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宣纸,以双手递出。 一桥庆喜接过宣纸,铺展开来,快速地扫了一眼后,挑了下眉。 “春岳,这首俳句……可行吗?”
“此首俳句乃在下亲手所作。虽不敢称上流,但引人瞩目倒也绰绰有余。”
“……我知道了,就按你说的来吧。”
“是!”
…… …… 文久二年(1862),12月18日—— 江户,江户城,吹上庭院—— 今日天公作美,万里无云。 尽管青登已以“侧众兼御台様用人”的身份,在江户城工作了近2年,但他直至今日才首次踏足吹上。 吹上乃将军家的休息场所,外人不得随意进出。 关于吹上的种种,他此前只从旁人之口中略有耳闻过,只知道它乃占地面积极广的宫廷园林。 在穿上最正式的礼装、骑着萝卜来赴今日之宴时,青登就已做好了“将会看见很多不得了的东西”的心理准备。 宫廷园林是用金山银山砌成的——此条定理,放之四海皆准。 然而……在亲身进入吹上之后,青登才惊愕地发现:他对吹上的心理预期,实在是有待提高! 虽不能说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但吹上庭院的风光之秀丽,还是令青登深感震惊。 穿过半藏御门,青登首先见到的,是蜿蜒流淌的“上水道”。 上水道——从玉川上水引水过来的人工河道,贯穿整个吹上庭院。 河道中水色湛清,微波上闪耀着金色的太阳,水底荡漾着三四片白色云影。 河道旁,一长排绿树映水,从树叶缝隙透出的点点阳光随风摆荡。 数只不知名的鸟儿在随风摇曳的枝杈间飞来穿去,时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叫声。 河流转弯处有一座用花岗岩叠成的假山。假山边上,有一个带栏竿的露台,伸出水面,平日里可供人逗玩河水里的锦鲤。 从半藏御门一路南下,跨越一条有绿荫夹着的石板路——“吹上稻荷神社”映入眼帘。 既然冠以稻荷之名,那么该神社所供奉的神明,自然便是主管食物、丰收的稻荷神。 神社的四面郁郁葱葱,虬枝横空。 两座惟妙惟肖的狐狸石像分别屹立在鸟居的左右两边。 往南,便是“新御马场”及“新马场马见所”。 顾名思义,这些设施都是用来给将军家养马的。 若隐若现的马嘶,不绝于耳。 如果可以的话,青登还蛮想亲眼瞧瞧这些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御马都长着何副模样,和萝卜比之何如。 怎可惜……马场跟青登此行的目的地,处于完全相反的方向。 在来到吹上稻荷神社后,青登马不停蹄转道向北。 绕过遍布苍松和翠柏的“竹里山”、专供将军跑马的“广芝”、凿池植树的“里山”、垒石栽花的“花坛”、雕栏画栋的“御亭”……终于,青登抵达了今日这场“赏梅宴”的举办地点——栽种着大量梅花树的“梅林”。 甫一到场,他便见到了他的老朋友。 “哦哦!青登,你来了啊!”
望着快步朝他走来的胜麟太郎,青登欣然笑道: “麟太郎,好久不见了啊。”
在德川家茂及天璋院的大力提拔下,晋升为“军舰奉行并”、主管幕府海军建设的胜麟太郎,跟青登一样,成了常驻江户城的高级阁僚。 回望青登跟胜麟太郎初次相见的那会儿,一个是抓贼的警察,另一个是负责在蕃书调所和讲武所教书的老师。 而如今,二人已是家喻户晓的柱国之臣。 因为都是常驻江户城的高级幕臣,彼此的工作内容又常有交叉,所以随着见面、交流的机会增多,这对老朋友的交情渐深。 时至今日,二人皆改以通称来互称,即青登称胜麟太郎为“麟太郎”,而对方也直接称青登为“青登”。 在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后,青登侧过脑袋,扫视宾客已来得七七八八的宴席现场。 老中、若年寄、藩国大名、陪着和宫来到江户的朝廷公卿……尽是一些响当当的大人物。 所谓的“胜友如云”,也不过如此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苍老、稳重的男声自青登的身后响起。 “胜,别来无恙。”
听见此声,胜麟太郎顿时打了个激灵,面露忻悦。 “啊,男谷大人!承蒙挂念!来,橘君,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讲武所头取、‘剑圣’——男谷精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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