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元月，“伟中”都要隆重地举行为期一个星期左右的“市场大会”。　　“市场大会”实则就是公司的年会，之所以冠名以“市场大会”，是因为“伟中”强调“以客户为中心”，强调自己是一个“强市场导向”而非“纯技术导向”的公司，一切业务和产品规划的牵引应该来自市场，来自客户。　　公司以及各个区域的主官们在辞旧迎新之际齐聚一堂，既做复盘过往，谋定未来的关键对标，又会对过去一年表现优异的个人和团队论功行赏。　　很多人平素是相距遥远的“网友”，甚至会为了达成自己的责任目标而去踢别人的屁股，推动对方满足自己在业务发展上的诉求。大家亦会利用这难得的机会私下里吃顿饭、喝个酒，有冤的报个冤，有仇的报个仇。　　2014年1月，“莱茵电信客户部”的部长老孙带了路文涛回国开会。　　老孙的任期将要结束，并且，按照公司管理欧美发达国家外派员工的规矩，他将要被调离德国。老孙有意带自己心中能力和经验已经“就绪”的接班人路文涛拜见各方大佬。　　自从半年前窥见老孙的“继任者计划”的三个“就绪”人员的名单中没有自己，罗小祥不露声色地失望，更加殷勤地表现，但“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向沟渠”，老孙还是一副更喜欢路文涛的样子，这次回国参加年会带了路文涛，不带自己，他在心底里又添了忿忿不平。　　在深圳开完会，路文涛请了几天假，打算回天津看看父母、姐姐，然后赶回德国。　　他的岳父岳母在半年以前去了德国，他和吴俪俪商量好这个春节一家人在德国过。　　“市场大会”结束的那天，他提前溜出了会场，赶到天津家里仍然到了晚上。　　他们家住了三十多年的老房子被拆了，爸妈搬了新家不久，他还没有来过新家。　　老爸在楼下等他。他远远地，一眼认出那个熟悉的身影，走近了，却发现了陌生。　　在德国时每个星期和家里视频一次，视频里爸爸妈妈的样子一如从前，老爸永远爽朗，笑谈一切，老妈永远操心一切，不厌其烦，例如“你是不是瘦了？”

“你今天脸色有点儿发黑，是不是病了？”

眼前的老爸和视频中见到的比，却消瘦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衣服不合身的缘故？老爸过去再冷也不习惯带帽子，今天却戴了一顶大大的棉帽子。　　老爸一把抢过他肩上的电脑包，背在自己身上，没走几步，他分明听到了他粗重的喘气声。　　他问：“爸，你怎么啦？戴这么大的帽子？”

老爸说：“没事，有点儿感冒，医生说要注意保暖，你姐给我买了顶帽子。”

上了楼，打开家门，老妈双手一拍，高兴地迎了上来，却是一瘸一拐。　　他问：“妈，你腿怎么啦？”

老妈说：“没事，摔了一跤，快好了。”

老妈准备了他小时候最吃的菜，他津津有味地吃着，讲述着他们爱听的一切，尤其是他们孙女的近况。　　是夜，上了床，关了灯，屋里陷入了黑暗。　　老爸在咳嗽，打破了宁静。　　路文涛起来，悄悄站在爸妈卧室门外，听了一会儿，然后去了阳台。　　他独自站在阳台，打量着外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一角，心里有隐隐的牵挂和不安。他看到了爸妈的衰老，仿佛是在忽然间发生，但他知道并不是在忽然间发生，只是爸妈如今的生活对自己来说，已经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片段。　　第二天，姐姐一家人过来，大家打开话匣子，家里面热闹、温暖。　　姐姐说：“你看爸这帽子不错吧，他呀，气管炎、肺气肿，前段时间咳嗽咳得吓人，叫他戒烟就是不听，只能盯着他，冬天要特别注意保暖。”

姐姐说：“妈去年可遭了罪，八月份胆结石，切了胆囊，后来又摔了一跤，摔骨折了。”

路文涛着急了，嚷到：“我怎么不知道？你们怎么不告诉我？”

姐夫在一旁解释：“爸妈不许我们跟你说，有我们在家里，你放心！”

老爸说：“告诉你干什么呀？你在德国那么远，你和俪俪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小雨霏就行了！家里姐姐、姐夫照顾得非常好！”

老妈说：“都不是大毛病，这不是都好了吗？你不用操心我们，我早想通了，生老病死，自然规律。”

路文涛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在家里住了几天，白天晚上热热闹闹、开开心心，但到了深夜，当世界归于宁静，只剩下老爸的咳嗽声时，他总是会感觉到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莫名的忧伤。　　回到德国的那一天，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床上，他对吴俪俪说：“回来的飞机上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想了一路。”

吴俪俪翻身搂住了他，问：“什么问题？”

他说：“我在海外常驻有十三年了，是不是该调回去了？”

路文涛说了他在天津的所见、所闻、所感，然后说：“小时候，我病了，什么了，需要爸妈陪的时候，他们从来不会说忙，没有时间。现在，我感觉我错过了家里很多关键的时候，逃避了很多责任。”

吴俪俪说：“我觉得回不回去都行，你定！不过，雨霏明年六岁了，她是回国上小学？还是留在德国，将来不走国内的教育体系？我们要定一个方向了。”

“嗯，那回去吧！我找时间和老孙沟通下。”

路文涛说：“你在这边刚上了半年班，又要跟着我走了。”

“嗨！这个你不用考虑，我回去也不会找不到事情做吧？中国现在发展多快！机会不会比外面少！”

她记起了什么，说：“公司说春节后要安排我去台湾总公司培训，如果决定了要回国，我就不去了。”

“他们还挺看好你的嘛！”

“那是，你老婆又不差！只是这几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废了武功。”

春节前，谢国林和刘铁不约而同地从印度尼西亚回了深圳，休假。　　钱旦请他们吃饭，去了那家苏启亮推荐给他的吃湘菜的音乐餐厅。　　歌手在台上唱着最新的歌曲，“时间都去哪儿了”。三个人静静地听着，沉浸在各自的情绪中。　　一曲唱完，钱旦说：“我春节前请三天假，带家里人去新西兰玩。”

“新西兰不错呀，你是跟团还是自助？”

“跟团，公司组的高端团，南岛八日游。”

老谢问：“公司还干这事？”

钱旦说：“不但干这事，公司还补贴四分之一的团费了。”

刘铁说：“不会吧？你是得了公司的什么大奖激励吧？”

钱旦说：“我没得什么大奖，员工都可以报名。据说是因为公司在新西兰市场发展势头很好，老板希望保持良好的营商环境，鼓励大家去旅游，公司补贴些团费，去了别抠抠搜搜，该给小费就给小费，为两个国家人民之间的好印象尽微薄之力么。”

老谢说：“生意做到现在，是有些‘功夫在诗外’了！公司好像在各个国家都在参与一些公益类、教育类的项目。”

钱旦问刘铁：“老刘，你第二次海外外派有三、四年了吧？啥时候回来？”

刘铁说：“马上四年了，我去年就申请调回来，被谢总留下了，今年必须回！”

老谢的脸上绽放出憨厚笑容：“你去年在岛上呆得挺爽的吧？老婆孩子陪着，项目也顺利，年度考评打了‘A’，江湖传说你和史蒂文现在是黑木岛一带农村里最欢迎的人。”

刘铁已经与领导们沟通好坚持完上半年，把“爪哇移动”二期项目的扫尾工作做完，七月份的时候调动回来。他这次休假把老婆孩子先送回了国。　　钱旦问：“回来去哪个部门？定了吗？”

刘铁说：“服从安排，说不定过两年在机关呆厌了，又申请去海外，‘三出宫’。”

刘铁比他俩大，这一年四十三岁。　　钱旦说：“还出去啊？你也是一个只有翅膀没有脚，只能不停地飞的鸟人呐！”

“我这不是还没有财务自由吗？而且，我们回来这两天去看了学位房，准备再买一套房，压力大啊！”

老谢问：“哪儿的学位房？你娃不是下半年就上小学了吗？现在买学位房没用了吧？”

刘铁说：“小学无所谓，我们提前买将来上初中的学位房。在‘南二外’旁边，七十四平米，三百多万，都一平米五万块了，谁知道将来房价会不会被打下来？现在买会不会买亏掉？为了儿子没办法，继续奋斗，赚钱还贷！”

钱旦说：“房叔，你好，这是你的优质固定资产，有什么压力？放心，深圳的房价不会跌的！”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