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他在这富丽堂皇的客厅里,有了一种主人的感觉。“爸,你知道吗?以前,我每次走进这客厅就不自在,也很害怕……”这是好多年以来,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叫他“爸”,并亲切交谈。老爷子问:“怕什么?”
他不经意地拂开额前的一缕头发,露出那道深深的疤痕:“我怕霍舒宏打我,也怕林月如打我。当然,我更怕你打我……”“我从未打过你。”
他笑起来:“但是,你也从未阻止他们打我。”
老爷子浑浊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直视他的目光,父子俩,很长时间互相评估、打量,就像一对宿敌。他恨他。他也恨他。霍海天先开口,笑得很愉快:“我曾发誓,有朝一日,一定把那些不属于这个家的入侵者,全部赶出去。”
“你以为你终于做到了?”
霍海天扬眉:“没做到吗?老爷子,你是否知道?你的个人财产已经被冻结,包括这栋老宅。要不了多久,林月如等人就会被迫搬离,如果我不接手的话,这栋老宅就会被拍卖,也许会成为一个遍布蜘蛛网的废墟……”老爷子死死盯着他:“你能眼睁睁地看着霍家老宅被拍卖?”
“哈哈,难道你以为我有兴趣接手这地方?实不相瞒,我站在这地方,就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一种死亡的气息,一种负心薄情的味道,一种我恨不得同归于尽的怨气……老爷子,这样一个不干不净的地方,你说我留下来做什么?”
老爷子只是沉默。很长很长时间的沉默。再开口时,他的声音苍老得如回光返照:“海天……我输了……这一次,我彻底承认我是输了……”他毫不客气:“你当然输了!不但输了,而且毫无还手之力。上一次,我本就想放你一马,可是,你居然联合金南宇反戈一击。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所以,这次我没有再给你留任何余地。如果你不立即死,你将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或者,干脆在狱中度过残生。”
80高龄受审,真是比死还难受的事情。老爷子闭着眼睛,就像已经死掉一般。可是,霍海天知道,他还有一口气。他站起来,在宽大的客厅里走动,一边走,一边啧啧称赞:“宋瓷花瓶……毕加索的油画……这客厅里,随便拿起一件东西便是价值连城。老爷子,这些年,你和林月如可真的享受了神仙眷侣一般的生活。可是,我的母亲呢?她孤零零在地下二十几年了,她等你俩,不知等得多辛苦……唉……你就要下去见她了,难道没什么可以对她说的吗?”
“……”他拿起一只花瓶,仔仔细细地看:“这只就是著名的元代青花罐?就是那个号称全世界只剩下十几只的极品花瓶?每一只的价格在千万以上是不是?”
他手一松,花瓶砸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闷地响。地上,很快一堆乱七八糟的碎片。他蹲下去,拿起一片,声音十分惆怅:“你看,越是漂亮的东西,碎起来越是快。这价值千万的东西,一旦碎了,就一钱不值。就像霍家老宅,原本那么花团锦簇,可现在,被死亡和各种不祥的阴影深深笼罩,散发出的都是魔鬼的气息……唉,霍家老宅,真是一钱不值了……”他一步步往前走,每走一步,都扔掉一件易碎的东西。一屋子,零碎片段。荣耀的风华,凝固成每一个报复的快感。直到走到二老的结婚照相框前,停下来。“你俩结婚的头一天,林月如把这相框放在这里。我躲在门口,亲眼看到她把我母亲的相框砸在地上,然后,将结婚照撕为两截,将我母亲的那一截放在地上狠狠的踩……”他转向老爷子,好奇地问:“爸,当时你就没想过阻止她一下吗?这样的恶婆娘,你为什么还当做心肝宝贝宠爱了三十几年?”
“可别说你没看见她的行为,一次不知道,事后此次都不知道?”
老爷子还是一言不发。他垂着头,花白头发,若非手里的拐杖支撑,只怕随时都会摇摇浴坠。霍海天伸手拿起相框,但是,他并未砸,只是看了看,又摆好:“罢了罢了,这就留给你做陪葬好了。”
老爷子终于缓缓开口:“我还以为,你希望我和你母亲葬在一起。”
霍海天死死盯着他,忽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跟我母亲葬在一起?你配吗?你有什么面目见她于九泉之下?”
“……”“再说,你怎么知道她同意让你葬在她身边?没准,她对你恨之入骨,希望你俩从此以后再也不要相遇,哪怕来世跟你擦身而过,也绝对不会再多看你一眼。她怎会让你葬在她身边?”
那是他一生的愤恨。是他六岁以来就开始积蓄的抱怨。终于,到了彻底清算的时候。“海天,一切都是我错。”
认错?这时候才认错,已经彻底太迟了。如果霍大少第一次绑架人时,他就彻底认错!如果霍大少的第一个孩子死亡时,他就彻底认错!甚至,如果霍大少死时,他就彻底认错!自己给过他无数次机会,但是,他,都错过了。事到如今,他还在妄图把继承权留给他在外面的私生孙子——这样的一个人,值得同情吗?霍海天慢慢走回去,坐到他身边。“爸,你认错的时候,态度能不能诚恳一点?这一辈子,你就不能在我面前真诚一回吗?”
老爷子缓缓的:“你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
他直言不讳:“霍氏集团。你把霍氏集团彻底交给我。”
“这不可能。霍氏集团已经是金南宇的了。就算我想交给你,也没有办法了。”
“金南宇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老爷子不答。霍海天追问:“我去找金南宇帮忙,是不是你故意引我上当?或者说,我找了金南宇,他立即就告诉了你?”
老爷子还是不回答。霍海天死死盯着他,又笑了,一摊手:“爸,你看,我就说了,你这一辈子都不曾在我面前真诚一回。”
“海天,我是无能为力。”
“你不是无能为力,你是要把霍氏集团留给你的孙子。”
老爷子原本浑浊的目光,忽然张大,就连手里的拐杖也被抖动得几乎滑落地上。他颤巍巍:“你……海天,你都知道了?”
他满不在乎:“不就是霍老大的私生子吗?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是个男孩,已经五岁半了,对吧?时间是很快的,你看,这孩子没多久就要长大成人,20年后,就可以顺理成章从金南宇手上接过霍氏财团。到那时候,我就算想争夺也没法了,毕竟,不能虎口夺食,不是吗?”
老爷子目中的恐惧之色更加强烈,就好像看着一个匪徒,举着一把锋利的大刀,劈头盖脸就要砍下来,可偏偏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要是匪徒真把这一刀砍在自己头上也就罢了,可是,他知道,这一刀,是要砍在霍家最后的一个继承人身上。“霍老大去霍洲出差时,一夜风流,跟一个洋妞,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是,这天下毕竟没有不漏风的墙,对吧?”
“……”“可是,我从12岁起就筹划报复。到我18岁时,已经在霍老大身边安插了许多眼线。他的一举一动,从来没有逃出过我的掌控。就算这几年,你有所察觉,陆续换掉了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可是,我还是对他的举动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一笑:“爸,你该知道,但凡许以重利,没有收买不了得人。”
“海天!”
他的语气衰弱得就像寒风中的一片树叶。霍海天摇摇手:“你不用怕。说真的,我现在还不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最初,我查到他生活在北霍一个小镇上,但前年起,这孩子就离开了北霍小镇,他的生母也死于一场车祸之中。我想,我要找到他,只怕得耗费很长一段时间。对了,他的英文名叫文森特是不是?当然,后来也可能改名了……”他叹息,有点沮丧:“我知道,你是托付金南宇把他给藏起来了。的确,金南宇此人非同凡响。他要藏起了一个人,我不见得找得到。就算我找到了,也不见得能动得了这孩子分毫。可是,金南宇毕竟比我大了十来岁。如无意外,他总会死在我前面。等他死了,我总有办法。再者,这孩子成年了,要想继承霍氏集团,总得露面,他露面了,我也有的是办法……”老爷子双手死死握着拐杖,仿佛不如此,就再也坐不稳了。“唉,爸,你看,你对我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父子之情,对吧?就像我一样,我也对你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既然如此,当年又要生下我做什么?唉,我本想放那孩子一马,可是,我总希望看到你老人家断子绝孙,哈哈哈,爸,你说,我这是什么心态?我是不是变态?”
他自言自语:“那个孩子死了,你就真的断子绝孙了。”
老爷子忽然死死瞪着他。“你瞪着我干嘛?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实不相瞒,等你死后,我会立即改归母姓,以后,我的孩子便统统不再姓霍了,你当然就断子绝孙了。”
老爷子忽然开口,声音十分急促:“海天,你放过那孩子!”
“……”“海天,你务必要放过那孩子,我把霍氏集团彻底交给你。”
他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