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宁接过半蒜没着急剥开,用单筷穿过架于炭火上细细炙烤。 蒜衣迅速焦褶,进而透出逐渐变为金黄色的蒜肉。 迎着烤蒜的香味,巫日合云阔步迈入厅中,似是毫不在乎可能打断张宁的思绪。 他望着李兰留下的空碗,似笑非笑:“将军不会认为以这等小恩小惠就能使其归心吧?”
巫日合云曾经嗓音如何已是不得而知,在黑山寨上与匪贼绝命搏杀后他的脖颈处受到重创,声音从此沙哑异常,如刀磨石锯。 此刻听来竟平白为本就因数支蜡烛灭去而昏暗下来的厅堂添了几分森森鬼气。 张宁懒懒靠于椅背,整个人像是陷入了黑暗,他双眼微阖:“哪怕六镇近乎与大魏国土隔绝,可诸大族在北疆仍是举足轻重的存在。 李兰既是其中少有的青年俊杰自是不缺女人,不喜财帛,能打动他的唯有仕途…… 可偏偏本将给的,那尔朱氏也能给,甚至还更多一些……” 蒜衣脱落在炭火上发出令人不适的焦臭味,张宁将烤蒜丢入面碗中,坐直了身子随手搅拌起来:“如今除了事其亲近,推心置腹…本将还能如何?”
说着他使着筷子挑起面条又咬上一口烤蒜,细细咀嚼起来。 巫日合云奇道:“你就不怕他与各族暗通款曲?”
张宁的手微微一顿,他眼中透出几分令人悚然的凶恶光芒:“那便可惜了。”
镇中能称得上大族的不过四家,在他眼中羌族姚氏与鲜卑犀吉氏虽曾是纵横一方的草原野狼,汉儿李氏、刘氏亦有代北武人之风。可数代人的安逸日子早已使其堕为了守户之犬,行事鬼祟,蝇营狗苟。 如李兰这般欲有作为的干才身处其中难免格格不入,心不自安。 在张宁原本的计划中此番各大族或有抵触不满,终究仍会被军府压服不得不交出粮秣物资,直至自己率军归来携得胜之势与朝廷军威彻底将怀荒掌控于手,使各族再翻不起丝毫水浪。 与柔然人的战争是危险,更是契机。 倘若说数次剿匪成功令应征青壮们初步成为合格的军人,那么直面柔然铁骑的战斗经验足可使其蜕变为一支浴血铁军。 再掠以足额牛羊、米粮等战利品,自己对军府的掌控,对怀荒的统治便再无可动摇。 然而此刻诸族的异变与李兰的提醒皆说明其已是站到了尔朱氏一侧! 是旗帜鲜明地投效! 尔朱氏这股外力真正影响到了怀荒镇才定下不久的权力格局。 既是如此,想来双方目的殊途同归,那就是赶在镇军出征前彻底击垮对方。 张宁需要一个稳固的后方,尔朱度律则想要取而代之成为怀荒镇的镇都大将。 一切都将在数日之内见分晓。 念及于此张宁的眸光重新归于平淡,李兰是可用之人,但此番他若是刻意博取信任继而行鬼祟之事,那真就是自取死路了。 巫日合云听得这话,不禁啧啧道:“大人物果真都是这般视人命如草芥。”
啪嗒。 张宁将筷子置于碗沿:“那么你呢,巫日合云?”
他神情带着郑重:“你愿意做草芥还是大人物?”
军府中最得力的一批从属皆知这位出自黑山寨的工匠,早被镇将大人视作夹袋中人物。 如他这般的狠人军府中并非没有,同为匈奴人的切思力拔就是其中顶尖人物。 但后者多是狠辣果断,唯有巫日合云一人给张宁以阴狠感受。 有些事尤其适合且只能由他去做。 巫日合云思忖片刻答道:“对我这样的人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张宁摇头:“起码这样才能有报仇的机会。”
“你说什么?!”
“难道你就没想过似黑山寨这般的匪贼为何要蓄养你们这批工匠呢? 需要兵刃自可去劫,再不济也能找到路子进行换买。 能作马匹买卖的匪贼不会连这些门路都没有。 何须如此费力不讨好?”
随着张宁这番话音落下,巫日合云的呼吸肉眼可见地粗重起来,他额头青筋暴起,整个人行同暴走,一字一句问道:“是谁!!!”
张宁神色不变:“本将没有必须要告诉你的理由。”
匈奴工匠的胸膛急速起伏,似乎好几次都差点无法遏制心中的怒火。 夜色更沉,四方皆寂,唯有厚雪不时自屋檐落下地摔积声。 沉闷中巫日合云突然拿起酒壶扯开瓶塞狠狠朝着嘴中灌了整整半壶,方才长长呼出口气。 其实以他的智识阅历哪儿能还猜不出那隐藏在诸多匪贼身后的幕后黑手! 可那又如何呢? 单以他的身份地位,恐怕终其一生都无法成功复仇,唯有跟前此人能给自己机会。 他面色再三变幻,眸中亦是挣扎不断,良久后他终于将酒壶重重摔向院中,随即单膝跪地。 …… 第八日晌午,已是连续昏烧近两日的卜苏牧云终于苏醒。 得此消息张宁第一时间放下手头政务前去探望。 迈入厢房,熬制的深苦药味扑鼻而来,几名医师在见到张宁到来后立时起身行礼。 张宁微微颔首接着找来其中一名年龄稍长些的医师问道:“卜苏军主如何?”
医师不敢拖隐,连忙将卜苏牧云的伤情细细道来。 张宁对此自是再清楚不过,但他知道有人此刻一定更为急切地想知道这一切。 待到医师禀报后尽数退出房间,张宁径直上前坐于床榻边笑道:“如何,可清楚了?可放心了?”
卜苏牧云面无血色,勉力答道:“还好,不算个废人。”
他浑身上下有着多达十余处包扎,不少伤口仍有着斑斑血迹,尤其是背部那道狰狞刀伤尤为骇人。 这样使得卜苏牧云不得不趴在床榻上,以背朝天,每半炷香便需要仆从帮助其翻为侧身,以免压崩胸前伤口,整日反复如此。 张宁虽面色如常,可卜苏牧云似乎早已瞧出其眼眸中的怒意,又笑道:“将主不必如此,这次确是末将技不如人,咳咳……输得心服口服。”
他虽故作轻松,可一口气说这么长段话仍是极为吃力,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 张宁见此下意识想要轻拍其背,帮卜苏牧云缓解咳嗽,但又在瞧见背部那血迹愈发明显得狰狞伤口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饶是已间隔数天,可在想到当日的搏杀时,他依旧感觉寒意逼人。 那高欢当真是一大劲敌。 “你认本将可不认!”
张宁收回心绪,冷笑道:“还有你可别以为受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待到本将出征之日就算是抬,本将也会让人把你抬到与蠕蠕的战场上去!”
卜苏牧云闻言浑身微微一颤,脸上强挤出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他不自觉地将面庞埋于床榻之中,好半晌才轻轻“恩”了一声。 见此张宁也不再多留,嘱咐其安心养伤后就快步离去,需要他处理的事还很多。 自军府向全镇公开张榜征集随军青壮后,紧张又急迫的气氛就在整个怀荒镇蔓延开去。 其中既有将要面临柔然铁骑的紧张与一丝埋藏在镇军军士内心深处的畏惧,又有军府从属对于建功立业的渴望,以及众多镇户营户对战争的忧心忡忡。 哪怕张口闭口间人们仍是蔑称其为蠕蠕,可张宁却敏锐地察觉到近来对于剿匪中的种种事迹,得胜之役…人们讨论得越发多了。 似是想以此等方式舒缓心头的畏惧。 对此军府自是乐见其成,甚至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不过张宁却开始有意将自己与这种气氛隔绝。 他是怀荒镇都大将,是这方天地的主人,他将要面对的战争更不是儿戏。 从属的效忠,部曲的抛头颅洒热血,青壮镇民的云集景从,都成了他需要背负的责任。 毫不客气地讲这更是一场豪赌。 他既需要完成朝廷大将指派的任务,又要积下军功夺得足够的战利品,以保来年春耕。 抱着此等想法张宁离开卜苏牧云的厢房后接连拒绝了数位军中将校的探望请求。 卜苏牧云迟早会再度回到军中,但绝不应当是以现在这个满身伤痕的状态。 行走于后院碎石子铺设的小道上,张宁头也不回地问道:“尔朱度律在做些什么?”
狗儿紧紧跟随,闭口不言,彦小子吞了吞口水:“禀将主,尔朱军使今早出府于镇中闲逛,怪……巫日合云大人正奉命监视。”
早在张宁初次征讨黑山寨归来时,奉命监察镇内异常的王彬就已是显出力所不逮,对于褚行的一些行踪无法做到及时掌握。 这其实也不怪王彬,他本是武人出身擅长陷阵打杀,哪怕担任一军之主搞起监察来仍是外行。 可那时除了自己最为信任的王彬外,张宁确实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才让褚行暗中逐渐拉拢团结起了一股不小的力量。 如今得巫日合云投效,以其性情再适合不过此任,唯独需要担心的是他被复仇而冲昏头脑。 得时刻注意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