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诸镇百姓数十年来早有共识,皆是认为当兵至少能混得温饱,无需向普通镇户那般终日遭受压迫欺凌。 可谁又还记得一旦起了战事……士卒的性命才真如草芥一般呢? 似这般的场景发生在诸镇残军的各处,只是这般言语虽能使军士们精神振奋,可终归是不敌这恶劣至极的天气,不时就有士卒摇摇欲坠,继而一头栽倒在雪中。 每当这时张宁都会第一时间带人上前查看其状况,若还有脉搏呼吸,无论其是那支镇军士卒亦或是斛律部战士,哪怕气若游丝也会被送上大车,竭力照看。 为此他甚至与莫敬一商量,将诸如帐幔备用武器等辎重装入箱子,以麻绳绑于大车尾部拖拽而行,只为使更多倒下的士卒得以有喘息之机。 而这些士卒无不对张宁感恩戴德,视作救命恩人。 见此情景张宁心中却是难受的紧,放在后世放在自己所身处的时代,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举动。 可在这个时代被视作是仁善之举,受士卒感激,恨不得为自己效死。 而眼下还是在元魏王朝的统治下,还是乱世未至之时,可想而知未来会是怎样的景象? 但若是已经彻底丧生在冰天雪地中,张宁便会让人从其身上找出那证明身份的信物遗物,登记在册妥善保管,待到回镇后交予其亲属。 至于尸首则只能安放于此,以诸军此刻的情势实在难以处理,或许能安然长眠于这冰天雪地中也是一种解脱。 还能艰难而行的士卒瞧见这一幕,神情多是麻木。 也有少部分死者的兄弟袍泽不愿将其尸首遗弃,更有几人不管不顾地想要拖动尸首,无一例外都被张宁的亲卫拦下。 于是他们只能将满腔的怒火倾泻在张宁身上,嚷嚷着反正迟早要事,这位镇将大人不如给个痛快。 然而话刚出口一位年轻将校已是越众而出狠狠几个巴掌扇在其脸上,叱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 想要憋屈的死在这里就自己滚远点,一头扎在雪里倒也痛快,别在这里碍眼!”
张宁定睛一瞧不是此前曾见过的少年将校侯莫陈崇又是何人? 此人在军中显然亦是有着赫赫威名,几个大耳刮子之下那些个方才还狂躁欲怒的士卒立时老实下来,低头不敢再言。 旋即侯莫陈崇抱拳对着张宁道:“军中匹夫向来粗野难驯,心中却并非是刻意冲撞,还请张将军恕罪。”
张宁自然瞧得出侯莫陈崇是在为那几名士卒开脱,以此手段来避免张宁真以军法对其惩治。 他本以为无意与其为难,遂摇头道:“为袍泽而怒,人之常情。 本将又岂会怪罪。”
余光瞥见周围一时已是聚集了不少士卒,他心中稍叹。 这些事张宁本可以交予其他人,可他却不愿如此。 他要亲眼看着这一切,才能更清楚落在自己肩上的责任。 他需要带着这些将校军卒活下去,活着走出大漠,活着杀出柔然人的狩猎! 念及于此他昂首环视众人朗声道:“本将不会怪罪任何一名因此而记恨我的人! 亦是不会忘记每一位我亲自下令,只能暂时安置在这大漠寒雪里的勇士,每一具尸首! 待到我走出这片沙漠,待到我杀尽蠕蠕,我必定会亲自带人回到这里让每一名战死的壮士都能回到自己的故乡安息! 我是怀荒镇将张宁,你们都可以记住我这番话! 因为老子决不食言!”
话音落下,聚拢在周边的士卒立时一寂。 张宁心中猛地涌起热血,他随即吼道:“今天打败我们的不是柔然人!而是这该死的天气! 是老天爷! 待到老子吃饱喝足睡个好觉,定能杀的蠕蠕哭爹喊娘!”
这一次众士卒尽皆随之快意大吼起来:“张将军说的是!老子今天没输!”
“老子吃饱喝足也能杀得蠕蠕哭爹喊娘!”
“活下去,俺要活下去!俺要向蠕蠕讨上几笔血债!”
此起彼伏的吼声中,侯莫陈崇愣愣看着眼前的张宁,眸中流动着别样的光芒。 更远处杨钧露出感慨,莫敬一赞叹连连。 贺拔度拔看了半晌,哼声离去,可立于其身侧的长子贺拔允分明能从其眼中瞧出几分湿润。 身为北镇宿将,贺拔度拔对于普通军卒的感情何其深切? 更明白张宁这番话不知能成为多少人活下去的信念,化为其前行的动力。 贺拔允露出一丝笑容,精神亦是振奋。 复仇,向蠕蠕讨回今日血债…… 试问哪个北疆武人不愿如此?! …… 亥时末,诸军终于行至骸儿谷。 手持火把举目四望,只隐隐能瞧见上方头顶处的巨型岩壁,有的显出狰狞有的如野兽奇物,既是特异无比又恍若亘古有存。 寒风呼啸间隐隐有怪啸之音回荡,愈是隔得远愈是听得真切,连带着那些奇形怪状的岩垒也像是活了过来,颇为骇人。 这是一处位于大漠中部稍偏东的谷地,上有横亘峡谷以作遮蔽烈日雨雪,下有洞穴岩壁可供扎营藏兵,是大漠中除几处绿洲外少有的特殊之地。 奇怪的是纵然骸儿谷如此特殊,可李崇曾派来驻守精骑却从未与柔然人有一次交战,甚至连其踪迹都未曾见到,仿佛柔然人对此地避之不及一般。 再加上骸儿谷并非大军将途经之地,因而待到大军继续北进后,驻扎在此的魏骑也随之离去。 直至如今张宁等人迫不得已将这里视作暂缓休整的第一选择。 夜既已深,更添诸军疲惫,在划定扎营区域安排精壮军卒巡夜守卫后便再无暇探查其他,骸儿谷中或许潜藏的奇异之处只得暂时放置一旁。 许多军士甚至等不及扎下营寨,找到一处干燥沙地后倒头就睡,转眼间呼噜声就已不绝于耳。 见此情形诸将亦是无奈,张宁却摇头道:“传令下去准备热汤,棉衣棉服,需得饮汤换衣后才能睡!”
莫敬一从部将手中接过清点后的辎重单册,脸色难看:“木柴和水尚能勉强支撑,棉衣棉服却是只剩两百余套! 其余的要么被雨水浸湿,要么毁于白日里的厮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