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银吴标段除营业线施工和邻近既有线施工之外的项目全部开工了。营业线和邻近营业线施工是指在既有铁路两侧20米之内进行施工，施工区域有既有铁路的设备。此类施工需要与铁路相关设备管理单位签订施工安全协议，然后在设备管理单位工作人员的监管下进行，否则很有可能会破坏既有铁路线路的设备，影响铁路行车安全，酿成事故。施工单位与铁路设备管理签订施工安全协议，需要拿着审核通过并且会签的施工组织方案到相关设备管理单位，然后与该单位的人员一起到施工现场明确既有设备的数量和具体位置。双方根据现场情况，结合施工组织方案，制订详细的施工防护措施。施工单位还要拿着与各设备管理单位签订的施工安全协议到铁路局相关处室审批。设备管理单位拿到审批后的施工安全协议后，才会派人前往施工现场监控和指导施工。这个过程极为复杂和繁琐，但因为牵扯到施工和铁路行车安全，又极其重要，是既有线和临近既有线施工的必备手续。银吴标段涉及邻近营业线和营业线施工的项目很少，主要是银市站站场改造工程，放到了明年。施工开始之后，项目部的大部分成员像是被撒豆子一样撒在银吴标段施工现场的各个地点，负责包保盯控施工，确保责任到人。刘建和王忠国负责盯控银市黄河大桥工程。该工程是银吴标段施工的重中之重，施工难度大，而且工期要求很紧。为了确保银市黄河大桥工程能够顺利完工，银吴项目部特地在该分项工程建立了据点。项目部据点搭建了几间彩钢板房，除了银吴项目部的人员办公居住之外，还有监理、咨询等单位的工作人员驻守。距离项目部据点不远处，施工队也搭建了几十间彩钢板房。施工开始的前三天，刘建一直待在银市黄河大桥工程的施工现场，就连晚上都没有回酒店休息，而是住在项目部据点的彩钢板房里。王忠国本来也要这样，但被刘建坚决拒绝了。“师傅，我们为什么晚上也要坚守在这里呢？这几天晚上没有关键施工啊？”

第三天晚上，吴振涛有些疑惑地问道。因为他刚进单位，还是实习生，不能独立盯控施工，他在过去三天里一直跟着刘建学习，同时也算是刘建的助手，帮助刘建处理一些简单的事务。“怎么？吃不了苦了？”

刘建笑着问。“师傅，那倒不是，我是三天不洗澡，觉得浑身不舒服。主要是好奇你为什么这么做。”

吴振涛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他每天都坚持锻炼，每次锻炼完都会出一身汗，项目部据点没有热水淋浴，只能用毛巾擦，三天下来身上汗味很重。“我明天回趟酒店，你要是今晚想洗澡，我让施工队的人开车送你回去。”

刘建说道：“至于我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施工刚开始，我们施工队的管理人员必须树立高标准、严要求和吃苦耐劳的工作作风。我是这里的包保盯控负责人，自然要以身作则。只有这样，项目部其他人和施工队的管理人员才会服从管理。”

“原来是这样啊……”吴振涛若有所思。“振涛，你一会儿拟订一份处罚通知，明早发给综合部。我已经跟周经理和综合部部长沟通过了。内容就写项目部已经三次通知西市宏远建筑工程有限公司负责人徐爱华到施工现场开会，但开工三天，徐爱华一直没有出现，对本工程开工和施工极其不重视，罚款十万元。”

刘建沉声说道。“啊？”

吴振涛从思考中回过神，有些发懵。自从得知自己要跟着刘建来银市黄河大桥施工现场后，他一直在思考遇到女友的父亲，也就是宏远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的负责人徐爱华后该怎么办。结果一连三天，他连徐爱华的影子都没有见到。昨晚，他跟徐娇娇通电话的时候，从徐娇娇嘴中得知，徐爱华这几天一直在公司总部活动，想尽可能地多拿一些项目。此刻，刘建突然要处罚徐爱华，让吴振涛有些惊讶。“怎么了？”

刘建有些疑惑地看着吴振涛。“没事，师傅，我这就去写处罚通知。”

吴振涛回过神，摇摇头，然后起身去拟订处罚通知，同时在心中犹豫这件事情是否要告诉徐娇娇。吴振涛办事效率很快，只用了几分钟便按照刘建的要求拟订了处罚通知单，交给刘建审核，同时决定不告诉徐娇娇这件事情。因为，理智告诉他，擅自泄露项目部的决定和秘密，属于违规行为。当晚，吴振涛并没有回去，而是和刘建一同住在项目部据点的彩钢板房里。“有人偷东西！”

“抓贼了！”

零点的时候，施工队住处响起了惊呼声，打破了夜晚的安静。随后，施工队住处乱成了一锅粥，追喊声、狗叫声，声声不息。突如其来的声音也将刘建和吴振涛惊醒了。刘建坐起身子，一边穿衣服一边对吴振涛道：“振涛，穿衣服，我们过去看看。”

“好的，师傅。”

吴振涛点头，然后飞快地穿上衣服。几分钟后，刘建带着吴振涛来到施工队住处。施工队住处的彩钢板房几乎全部亮着灯光，院子里围满了人，水泄不通。“大家让让。”

吴振涛走在前面，大声喊道。听到吴振涛的话，那些看热闹的劳务工下意识地回头看到是刘建和吴振涛，纷纷让开一条通道，让两人过去。刘建与吴振涛快步穿过人群，赫然看到一名少年跪在施工队现场负责人冯文斌的面前。少年身材弱小，头发像鸟窝一样乱糟糟的，衣服脏兮兮的，脚下穿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此刻已经变成了灰色。不知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受到了惊吓，少年跪在那里，低着头，瑟瑟发抖。“刘部长，吴工。”

冯文斌本来在打电话，见到刘建和吴振涛两人，立刻放下电话，迎了上来。“冯工，怎么回事？”

刘建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少年，冲冯文斌问道。“这小屁孩来这里偷东西被抓住了。”

冯文斌回道。刘建闻声，再次看向少年，发现少年的头低得更低了，恨不得埋到两腿间。虽然项目部丢东西的事情会经常发生，甚至有偷盗团伙专门偷盗施工现场的电缆等材料，但刘建看到少年的表现后，隐隐觉得少年应该不是惯犯。“刘部长，您回去休息吧，这种小事，我来处理就好了。我刚才已经打电话报警了，警察一会儿就来了。”

眼看刘建不说话，冯文斌又开口说道。“求……求求您，不要让警察抓我，我错了，我给您磕头……”少年听到冯文斌的话，浑身抖动得更加厉害了，同时抬头，一脸恐慌地向冯文斌求饶。话说到一半，少年便像是小鸡啄米一样磕起头，力度很大，以至于能够听到“砰砰”的响声，额头瞬间红了，染着血迹。“你先起来。”

刘建见状，立刻上前一把拉起少年。少年有些恐慌和茫然地看了刘建一眼，下意识地站起身，但身子依旧在发抖。与此同时，吴振涛、冯文斌和劳务工们都有些疑惑地看着刘建，不知道刘建想干什么。“冯工，让你的人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干活呢。我问问他具体的情况。如果警察同志来了，你让他们去我办公室。”

刘建对冯文斌说道，也揭开了众人心中的谜团。“好的，刘部长。”

冯文斌第一时间点头。虽然他不知道刘建要干什么，但刘建是项目部工程技术部部长，又是这项工程的包保盯控负责人，他对刘建的安排自然不会有异议。刘建不再废话，转身离开。少年低着头，恐慌不安地跟在刘建身后，吴振涛走在最后面。出了施工队住处的院子，少年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左右瞄了瞄，然后猛地屏住呼吸，拔腿就跑。“站住！”

吴振涛眼疾手快，几步便追上了少年，将少年摁在了地上。他在大学期间是校篮球队主力，毕业后又坚持锻炼，身体素质一流。而少年面黄肌瘦，又受到惊吓，哪里跑得过他。“求……求求你们，不要把我交给警察……”少年瘫在地上，红着眼，带着哭腔向刘建和吴振涛求饶。“放心吧，我只是问一下你的情况，不会将你交给警察。”

刘建走了过去，低声安抚少年，同时拍了拍少年身上的灰土。不知是因为刘建的话，还是因为刘建暖心的举动，少年不再惊慌，而是哭着起身，然后一路跟着刘建和吴振涛两人回到刘建在项目部据点的办公室。“振涛，给他打一盆热水，让他洗洗脸和手，然后用微波炉给他热一下馒头和晚上的菜，让他先吃饭。”

刘建回到办公室后，没有立刻审问少年，而是向吴振涛做出指示。“好……好的，师傅。”

吴振涛有些诧异，但没有多问，而是立刻答应下来，前去执行刘建的指示。与此同时，少年呆呆地看着刘建，不敢置信，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你应该很久没吃东西了，等吃了东西，我们再聊。”

刘建笑了笑道。五分钟后，少年清洗了一番，吴振涛将热好的馒头和晚上的剩菜端了过来。少年看到热腾腾的馒头，闻着肉香，两眼放光，喉结蠕动，直吞口水，但他强行克制着上前的冲动，艰难地将目光从食物上挪开。“快吃吧。”

刘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愈加觉得少年不是真正的小偷。听到刘建的话，少年这才起身，走到桌子旁，抓起馒头往嘴里猛塞，那叫一个狼吞虎咽。很快，少年便吃掉了一个馒头，然后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吃相很难看，低着头，不敢去看刘建和吴振涛两人，同时放慢了进食速度。刘建见状，递给吴振涛一个眼神，然后带着吴振涛离开了办公室。“师傅，您这是？”

吴振涛出门后，一脸疑惑。“我们在里面，他吃饭会很不自在。”

刘建说道。“师傅，我不是问这个。我意思是，您为什么对一个小偷这么好？”

吴振涛不解。“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不算小偷。”

刘建说出缘由。吴振涛更加不解，但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打算看看刘建接下来怎么办。十分钟后，刘建和吴振涛回到办公室，发现少年将四个馒头和两盘剩菜全部吃完了。而且，两盘菜连一丝汤都没剩，盘子光亮得很——最后一个馒头，少年是蘸着油汤吃的。少年见到刘建、吴振涛两人回来，立刻站了起来，脸色已不再像先前那样苍白，而是多了几分血色。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低着头，而是仰着头，真诚地看着刘建、吴振涛两人：“谢……谢谢你们。”

“不用谢，也不要紧张，坐下来，我们坐下说。”

刘建笑了笑，然后等少年坐下后才继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哪里人？”

“我叫马强，过完年就十八了，家住在黄土村。”

马强如实回答道。“还不到十八岁，你应该在上学才对啊？”

吴振涛忍不住插嘴道。马强闻声，低着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黄土村离这里有十几公里呢，你怎么大半夜跑这里来了？”

刘建再次问道，没有提偷这个字。“我……我今年上高三。上次模拟考试成绩不好，爸妈训我，我心里难过就跑出来了。我想去城里打工，但没带钱，就一路走，不知怎么的就来到了这里。我两天没吃东西，晚上实在饿得不行，就想……”马强鼓足勇气说。“所以，你不是要偷东西，而是想找吃的，对吗？”

刘建笑了，马强的话印证了他的判断。“是的！”

马强用力地点了点头。“马强，我答应你不让警察把你带走，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刘建想了想说道。“好！”

马强一脸激动，几乎瞬间便点头，并且开口补充道：“就是十件、百件事情，我也愿意！”

“你回去后跟你爸妈敞开心扉地聊一聊，让他们不要给你压力，然后你在未来几个月里拼尽全力，力争在高考中考出最好成绩。”

刘建说出自己的要求。“好！”

马强再次点头，眼圈又一次红了。他因为初中时候没有好好学习，学习底子差，上了高中后开始努力，但成绩只能在班里排中不溜。而他所上的高中是镇里的学校，师资力量完全没法和城里的高中相比，每年能考上本科的并不多，以他的成绩很难考上。但是父母对他期望很大，这让他心里压力很大。上次模拟考试，他发挥失常，成绩一落千丈，心中很难过。本想找父母诉说从而获取支持，结果父亲不问青红皂白骂他不争气，甚至说出了让他辍学去打工的话。这种截然的反差，直接让他内心的压力达到了临界值，心态崩了，他选择了离家出走。半个小时后，一辆警车来到了项目部门口。虽然刘建说过不会将马强交给警察，但马强见到警车，还是有些慌。刘建拍了拍马强的肩膀，示意马强不用紧张，然后让吴振涛留下来陪马强，自己出去迎接警察。“警察同志，你们好，我是银吴项目部工程部的刘建。”

刘建迎上两名警察，主动介绍自己，然后给两名警察发烟，可两名警察都没有接。“你好。我叫江涛，这位是我同事陈伟。我们刚才接到报警电话，报警的人是你们项目部的冯文斌，他说有人在你们这偷东西，被抓到了。刚才，我们联系冯文斌，他说小偷在你这里，什么情况？”

江涛问道。“江警官、陈警官，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刘建立刻将马强的情况如实告知了两名警察。“原来是这样啊，那你把他交给我们吧，我们送他回家。”

那名警察说道。“江警官、陈警官，实在抱歉，大半夜给你们添麻烦，还让你们白跑一趟。我担心你们送那孩子回去，他会害怕甚至留下阴影，要不你们回去休息，我送他回去，怎么样？”

刘建想了想说道。“好，那我们见一见那孩子。”

江涛和陈伟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回应刘建。他们需要见到马强，确认一切都如刘建所说，才会放心让刘建送马强回家。如同刘建所想的一样，马强见到两名警察进门后有些恐慌，一个劲地往吴振涛的身后躲，同时不安地看着刘建，那感觉生怕刘建会欺骗他。刘建见状，连忙说道：“马强，别担心，警察同志只是来看看你，同时问问你，是他们送你回家，还是我送你回家。”

“您……您送我回去吧。”

马强立刻答道。“好的，马强，刘工送你回家。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跟你确认几个问题。”

江涛附和着马强的话，然后向马强确认了刘建刚才所说，确定没有问题后，便与同事陈伟离开了项目部。“振涛，你休息吧，我送马强回去。”

当江涛和陈伟两人离开之后，刘建对吴振涛说道。“师傅，我跟您一起。”

吴振涛摇头说道。“好吧，你给马强找一件军大衣，先给他披上，我让施工队安排车。”

刘建没有拒绝吴振涛的请求，然后直接拿出手机给冯文斌打电话。黄土村在宁西高铁银吴标段施工的沿线上，距离银市黄河大桥项目所在地只有十几公里的路程。因为改革开放和西部大开发的政策支持，宁省现在县县通高速，村村通公路。从银市黄河大桥项目部据点到黄土村，开车不到半个小时。刘建带着马强来到黄土村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了，整个村子漆黑一片，但还有一家亮着灯。“马强，亮灯那个就是你家吧？”

刘建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扭头冲马强问道。“是的。”

马强点头，意识到父母肯定在担心自己，到现在还没有睡，心中不免有些懊悔。刘建见状，像是猜到了马强的心思，没有再说什么。很快，汽车在马强家门口停了下来。屋子里，马强的父母正在商量天亮之后去报警，让警察帮忙寻找马强，猛然听到汽车的声音，同时冲了出来，一眼便看到了马强从汽车上走下来，激动地喊道：“强子！”

话音落下，马强的父母飞快地冲向院子门口，那感觉恨不得用上吃奶的劲。其中，马强的父亲双眼通红，而马强的母亲则是一边流泪一边跑，差点摔倒在地。“爸，妈！”

马强也是哭着冲向院子门口。哐当！伴随着一声脆响，院子的铁门打开，马强与父母紧紧抱在一起，不约而同地说出“对不起”三个字。这一刻，他们都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向对方道歉。结果，这三个字一出口，三人都哭了。看到这一幕，刘建笑了，他没有下车与马强的父母打招呼，而是让施工队的司机直接驱车离开。他不忍心打扰马强一家，也不想让马强的父母知道今晚所发生的一切，而是让马强一家人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激动和喜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