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走路姿势挺奇怪,学徒心想,也许这就是贵族礼仪? 某人正从三层的走廊经过,目不斜视,同手同脚。他的步伐很自信优雅,但在学徒眼中,或许不那么协调。说实在话,他简直有点可笑。他是什么人,戏班成员?尤利尔趴在四楼栏杆上,距离太远,看不清对方的神态。想必不会是镇定自若。我出城时也没这么紧张。 守卫迎面走来,始终没发现学徒。他的脚步又响又沉,接近了楼梯。尤利尔并没把全部注意放在他身上,直到此人忽然低头,身体一缩,仿佛大厅里出现了难以理解的事物。 什么情况?尤利尔不禁也探出头,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去瞧。越过花篮,大厅里只有仆人来去的身影,他们的步伐如出一辙,在走道里匆匆来去。这些人只有手掌大,还在变得更小…… ……然后放大。 有一刹那,尤利尔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坠落。他感到花香扑面,接着身体腾空,翻过栏杆。 世界旋转。尤利尔本能地喊出声,手脚挥舞,抓挠空气和花梗。它们都不能承载他的重量,于是坠落无可避免。但当他掉过了三楼,看到那古怪守卫的正脸时,恐惧才真正涌上心头。 …… 盖亚在上,学徒心想,这是一张骷髅的脸。 亡灵!尤利尔猛跳下沙发,差点栽倒。 他在地毯上趴了一会,翻过身,脑子里一片混沌。那是什么?梦?他试图深呼吸,觉得手脚麻痹。刚从浮云列车来到里世界时,感受也不过如此。 学徒举起手,不能相信梦是如此真实,竟能有与之相配的痛苦……但仔细察看时,它们显然完好无损。我掉下了四楼!不是掉下沙发。二者的后果天壤之别。但…… 事实如此。他得出结论。好吧,我太疲惫,也太焦躁,不知不觉睡着了。还能有什么解释?他记起自己看过的一本书,它的作者认定,梦只是意识的映射。莫非真有这回事? 有关梦的逻辑,尤利尔毫无研究。他将恐怖回忆驱逐出脑海,归于自己想在城堡乱逛而心虚的反映。等他爬起身来,更确信自己根本没走出房间。 说到底,我睡了多久?尤利尔四处打量,但没有任何事物给他安全感。休诺总管在哪儿?他决定支援四叶城了吗?怎么没有调动卫队的声音? 啪嗒。脚步声。学徒如愿以偿,却打了个激灵。这只是一个人的脚步,与集体迥异。有人回来了?他赶紧到门口瞧,期望是威金斯家族的回复。 脚步既慢且轻,学徒没听到对方爬楼梯。他悄悄推门,令人不安的是,房门和梦中一样没锁,也无人看守。尤利尔吞吞口水,出门靠近露台。 尤利尔希望自己什么也没瞧见。但紧接着,一名守卫绕过弯角,同手同脚地走来。 寒意爬上脊背。尤利尔抓住剑柄,不知所措。我该怎么办?他还会低头去看吗?在这档口,守卫已低下了头,似乎被某样事物吸引了目光。 没有什么证明比这更有力了。尤利尔慢慢靠近栏杆。 有人推他的后背。原来真的有人推我。 时机就这样到来。学徒一侧身,力量偏斜,反教对方踉跄。他转身要捉到这家伙,心脏怦怦直跳。 结果他猛看见一头食尸者。双方似乎都吓了一跳。 它推了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他却想不明白。但见到亡灵的行动已成为了本能,学徒拿剑便砍。 剑刃划了个半圆,连花盆一并切开,枝叶飞散,泥土浇进华丽的地砖。可亡灵忽得一缩,几乎错开锋刃范围,最终只一条手臂落在露台。它的速度比学徒快得多。若不是早有准备,我大概碰不到它。尤利尔本能地横过剑,以提防回击。 但发展出乎预料。食尸者扭头瞥一眼地上的肢体——这动作极其明显——接着拔腿就跑。尤利尔猝不及防,呆望着它逃走。 莫非死人也怕死?学徒不明白。在诺克斯时,这些东西分明看到使者也敢扑上去袭击。索伦告诉他,食尸者的本能胜过意识。这话在学徒离开四叶城的路上得到无数次验证,不可能是谎言。他彻底陷入困惑。 但尤利尔的困惑业已够多。霜叶堡里也有亡灵,这个事实差点被他忽略。毕竟,周围随时可能蹦出食尸者,如今已是每个四叶城幸存者的潜在常识。学徒赶紧去找那骷髅守卫,结果扑了个空。三楼没人了。 他立刻准备下楼寻找。霜叶堡的亡灵事关重大……但头顶响起阵阵破裂声。 尤利尔循声望去,结果眼前一闪,他只得别过头。等适应亮度,学徒才瞧见正对着的城堡墙体漏了个大窟窿,无数粉尘在天空和光线下飞舞,碎片砖石坠进大厅。原本拱顶安置了天窗,以开拓视野,毫无疑问,这破洞把视野开阔了一倍以上,你若站得够高,甚至能瞧见对面角塔的阁楼。 就观赏角度而言,我倒还挺幸运。尤利尔胡乱想着,觉得世界光怪陆离。 但如果这也算古怪,那你肯定不能理解破口外的景况。尤利尔看到一只足有喷泉池那么大的鹰,它在塔顶盘旋,振动羽翼。一道道闪光从阁楼迸发,瞄准它射去。巨鹰猛地俯冲,钻到另一座角塔后,接着,建筑上爆出浓烟,留下一处近二十码宽的破洞。 学徒皱眉打量这一切,认定自己还在梦中。现实怎会有这种事?他心想,霜叶堡被打穿了?我果然没睡醒。 更怪的是,尤利尔控制不了身体。他没能后退,而是摔倒在地,好像被阳光和热量打了一棍子似的。墙壁坍塌时的碎片都落得很远。什么情况?我要醒了?他眼前一黑。 …… “哎哟。”
尤利尔摔在椅子腿前,好像坐下时没找准位置……我敢肯定不是这么回事!这该死的城堡究竟有什么问题? 这次他迅速爬起身,没费时间探查自己的情况。完好无损。还能怎样?我既没摔下四楼,也没被洞穿胸口。但如果事情按先前的逻辑发展,呆在这里很不安全。 门外景色毫无变化,促长了惊慌。尤利尔希望有人路过,守卫或仆人,哪怕望而生畏的贵族也统统无所谓,同类的存在可以安慰他。但走廊里仍只有雕塑和女王画像。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不禁想起大厅里人们的步伐……他看见他们也没变化。得了。学徒捏紧剑柄。还是别想下去。也许情况没那么糟。 起码总管秘书和守门卫兵都很正常,不论如何,他们有必要了解事态。尤利尔望了望长廊,开始往食尸者逃离的反方向走。 找到总管的房间时,仍无人出现。尤利尔不能确信自己是否清醒,但总得找些事来做。于是他破门而入,心里期望某人跳出来呵斥。 但到处都没人。尤利尔一下沮丧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应该仍然身处梦境。真正的霜叶堡不会空空荡荡,也不会出现亡灵和天上的巨鹰。再说,角塔怎能射出闪光?又不是有人在里面放烟花。 他猛扑向窗口,被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惊醒。主堡只有亡灵的踪迹,角塔会不会唯一存在活人的地方?神秘生物?那些闪光就是神秘现象……但我要怎么过去?学徒低下头。看来我不得不下楼,然后穿过大厅。 可在四叶城的街道为求生拼命是一回事,在公爵的城堡大厅里大开杀戒是另一回事。问题是明摆着的。守卫会相信我杀的全是亡灵吗?见鬼,那食尸者甚至能伙同骷髅推我下楼。尤利尔怀疑它们能做到更多事。如果食尸者和活人一样行动,甚至开口交流,你要怎么分辨它们呢? 考虑太多似乎没必要。我只是不想在领主的城堡乱闯,学徒明白。 尤利尔心事重重地坐在椅子上。这是把舒适而华丽的靠椅,木头油亮,绒垫缀花,内里塞满羽毛,如非梦境,学徒不可能享受此等奢侈品。他这辈子都不会对椅子有任何要求!但它确实很舒适,柔软可靠。或许我该什么也不做,躺在这儿直到醒来。说到底,在梦里找到同类、通知总管有什么用?只不过是假象。不如想想怎么醒来。 他换个姿势,想把脚搭在桌面,但距离太远,于是起身挪动它。这期间,学徒在椅子下找到一只矮凳,刚好能摆在椅子前。看来总管大人也曾和我有共同的困扰。 他彻底放松,在躺椅上休息,等待某人将他唤醒。这时候,现实中总管的秘书应该来到这儿了,休诺·威金斯无疑会为了挽救四叶城而采取行动。当然他们可以抱有怀疑,但事实会证明我的话,小波折无伤大局。 死灵法师藏在四叶城,不久会被使者乔伊和指环索伦发现。他逃不掉,因为使者会既飞,又能让水汽结冰。一切顺利结束。 还有我什么事?没人能指责我。 头顶传来破碎声,窗外也在闪光。尤利尔随手扯上窗帘。 他感受到疲惫。徒步穿过四叶城消耗体力,躲避成群的食尸者消耗魔力,而在贵族面前费尽口舌又消耗头脑,如今我是个空壳,需要休息。尤利尔闭上眼睛,试图在梦里做梦。 『去南方』 他眼前着起火。不是真正的火焰,但光线扰人清梦。尤利尔注视丝帘,角塔的阴影在玻璃后熊熊燃烧。这幅景象触动了他。你完全可以做到更好,有个细小的声音说。哪怕在诺克斯酒吧时也一样。 更好。谁不想呢?可要怎么做?这个课题吸引了他。我能带着塞西莉亚逃到地下室?食尸者会轻松打开地窖门,不用滑轮协助。也许它没注意我们,让我们逃过一劫…… 但使者也不会循火焰和浓烟而来。最终他们只能困在地下,靠酒精和稀薄空气活着,连去厨房拿面包都是一次惊险之旅。这样是不成的。我们随时会有危险。 唯一办法是接受指环的诱惑。如果之前学徒就点燃了火种,或许他们不会受到死亡威胁。 『你不能回头』 “饶了我罢。”
尤利尔呻吟。想这些全都没用。不管他多后悔,回到过去都是不可能的。梦不会变成现实。但未来也许可能……这是个神秘世界……谁知道未来会怎样?按指环的说法,魔法与职业紧密相关,我要找一个与梦有关的职业……又该怎么找?谁能回答他? 『这你得自己去发现』 学徒彻底睡不着了。和神秘生死的迷思无关,倘若你想要做一件事,躺在这儿等待可于事无补。要找到答案,就必须尽快解决眼前的麻烦。 说到底,这是我的麻烦吗?我还能怎样? 『去南方』 尤利尔不愿再想。眼前就是朝南的窗户,而角塔还在烧。他翻过身,结果被剑柄猛戳了下肚子。他想推开它,这几乎是他此刻唯一的念头。 『站起来』 他受够了。“谁在说话?”
无人回应。意料之中,他妈的霜叶堡里没活人。“你要我怎么做?我只是个信使,不是领主。我完成了使命……就算休诺·威金斯不相信我的话,就算城堡忙着放烟花,都也不是我的错。”
更何况,他们应该开始行动了。“不管四叶城和威金斯家族接下来怎样,也全和我没关系。”
尤利尔提高声音,“他们是四叶领的贵族啊。”
『我需要你』 我。我是什么人?尤利尔不知道答案。我怎么会在这里?领主城堡向来是平民禁地。四叶城需要特蕾西公爵,需要她的家族来拯救事态,只有一个人需要我,不幸他未能回应……但学徒正身处霜叶堡,躺在总管的椅子上。没人阻止他的僭越。有什么东西出现了变化,他认定。 “某人需要我。”
尤利尔轻声问,“我该怎么做呢?”
『我不问你怎么做。我问你来做什么』 一切问题烟消云散。尤利尔如梦初醒。他望着天花板,煎熬的心脏获得了短暂宁静。后悔已太晚,指望他人是场幻梦,过去则是事实。目的。学徒心想,我的目的是什么?我怎么忘了呢? “我要宰了那法师。”
他说,“包括受他驱使的亡灵。”
声音不见了。 相信剑术大师也不能躺着砍倒食尸者。尤利尔爬起身,出门走下楼梯。他意识到自己完全能做到更多事。但在开始之前,他必须先醒过来。 他已抵达一楼。下一刻,无数碎石呼啦啦落下,尤利尔眼看着泥土掩埋大厅。随后,巨鹰挟一团灰雾从天而降,落在废墟上。它镜子大小的眼珠一转。 “你怎么在这儿?”
这猛禽口吐人言,声音还挺耳熟。“尤利尔?”
学徒来不及思考。一大蓬烟花似的绿光紧随其后,从破洞中钻进主堡,眨眼已至面前。巨鹰艰难地扭过身,伸开翅膀,然而光线穿透了羽毛。 …… “海恩斯先生?”
尤利尔对世界重启已做了准备。他睁开眼睛,抓住桌子保持平衡。仍然是先前等候的房间。脚步声,半掩的门,露台和寂静但匆忙的大厅。果然,一切恢复如初…… ……不是全部都恢复。尤利尔猛然发觉,自己的魔力耗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