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声音率先从摄像机里传出，而画面经过一阵黑影的晃动后，一张嘴突然直接占住了镜头四分之三还要多的区域。　　沉沉的鼻息随之打在镜头上，令这个视频顿时又多了一层充满朦胧感的滤镜。　　嘴巴的主人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姿势不太对劲，他稍稍后退一些，整张脸起码是完全出现在了画面中。　　“我不同意母亲进行整合！”

林用他那清澈纯净的眼神对准镜头中央，声音比之前的几个视频都要大上一些。　　“我们不能再拖一拖吗，您不能先治好母亲的不开心吗，为什么大家会认为这件事需要进行表决？”

“我不想母亲死去，她那么好，那么善良，那么温柔，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

漆黑的大眼睛一下子又失去焦点，看上去就像在发呆似的，但正在观看视频的安东尼很熟悉这样的表情，他应该是正在和此时一起处于前台的某个人进行对话。　　他们的对话内容安东尼不得而知，片刻后才看见属于林的神情再次回到脸上。　　“我以后不出去了可以吗，您让大家都吃那种会睡觉的药不行吗，只要大家都不出去，不就可以......”　　他说着说着也察觉到自己有些语无伦次，于是伸出两只无处安放的手抓挠着脑袋，半天后才憋出一句话来：　　“安东尼医生大叔，我们可以不整合吗，不然让我替母亲去整合吧，反正我也没什么用。”

不知道此时与林意识共存的人又说了些什么，竟然让他反常地大吼一声：　　“我不想听了”。　　他随后音调也变得尖细起来，对着镜头恳切地说道：“我讨厌表决，我讨厌我们因为这样的事站在对立面......”　　“您可以让大家以后不要再进行表决了吗，我真的不喜欢这样。”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给镜头留下一个哀求的眼神。　　“我不想录了......反正我，绝对不会同意母亲进行整合的！”

话音一落下，随着他的手掌盖住整个镜头，画面也戛然而止。　　......　　【MVI_0005.MOV】　　“前辈，我是伊索。”

这次的视频画面一片漆黑，边缘处依稀透着些许光亮，安东尼猜想，这大概是摄像机被反扣在了桌面上。　　是伊索把这当成了录音？　　还是他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当下说话时的面部表情？　　“我当然支持母亲的选择。”

“我们需要尝试一下目前学术界认为正确的方法，而我也确实没办法再继续稳定母亲的情绪了。”

伊索的声音停顿了两秒，视频画面也随之微微抖动一下，可那片漆黑仍是依旧。　　“前辈，就算整合对我们来说不是最合适的路，但我们也应该迈出这一步了，更何况这是母亲自己的意愿。”

“我们本就是痛苦的产物，我们终生都活在等待被救赎的途中，整合并不算什么，不是有句话这么说吗，‘良药苦口利于病’，治疗也不可能永远都是舒适的，现在是时候了......”　　“并且，母亲想要进行整合也不代表着死亡，她只是率先我们一步和时海融合到了一起，我们最终或许也都会如此。”

“......”　　“......”　　“还有，如果时海不愿意接受进行整合，那么我可以来，目前许多已知的病例中不也有子人格之间进行整合的情况吗，如果他们不愿意，那么我来，我也能更直观地体会到整合后的感觉，给予您清晰的反馈。”

“我当然也不知道整合后的我会是什么样子的，但这一切都要等这次表决的结果出来，再由您来进行抉择。”

“前辈，我和母亲都是内在自助者，我是最能明白她感受的人，她想休息，这没有错，只是时海现在还无法理解，或者说无法接受而已。”

“等到结果出来，我会再和您进行沟通的。”

“您辛苦了。”

......　　......　　安东尼看完五段视频后默默将摄像机关闭放在一旁，闭上眼睛微微低下头，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看向坐在沙发位置的金时海，轻轻唤了一声：“时海。”

亚历克斯等人的见解安东尼都大致知晓了，而如今他想再听一下来自金时海本人的想法。　　不过看了那么久的视频，让他此时的精神状态也变得有些疲惫。　　然而过了几秒，金时海却并没有发出回应，仿佛还沉迷在手里的书中世界，安东尼眉头一皱，刻意抬高几分音量再次呼唤着：“时海？”

这下他的声音直接在办公室内回荡起来，只见坐在沙发上的金时海缓缓转向安东尼，目光却十分冷淡。　　他不急不慢地从口袋中掏出一个橡皮圈，将刘海攥在手中朝后抓去，干净利落地扎了个丸子头。　　“现在是我，Right。”

安东尼眼皮一跳，与之对视了两秒，紧接着又听到对方冷冷地问：　　“能麻烦你现在告诉我一下目前的比分吗，同意与不同意，几比几了？”

尽管不明白Right为什么会在此时突然出现，安东尼仍是控制着自己的声调趋于稳定，给人专注、自信的感觉。　　“如果不算上母亲这个当事人，目前是三票对一票，还有一票弃权，只剩下你和时海没有投票了。”

“那个傻瓜肯定是选择弃权，想都不用想，看来结果本就是注定的，我早就预料到了。”

Right依旧是一脸漠然，一双眼睛静如秋水，可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却稍稍扬起，流露出一丝嘲讽的意味，直勾勾看着安东尼的脸道：　　“安东尼，你等这一刻应该等了很久吧，就和伊索一样。”

“我很好奇，整合真的对你们这些精神科医生来说，有那么大的诱惑力吗？”

“就为了满足你们对患者的操控欲？还是为了印证自己信奉的理论准确无误？”

安东尼叹息辩解道：“我从来没有想要逼迫你们进行整合，也不曾对你们各自的意愿做出过干预，你应该是明白的，Right。”

“可你并没有阻止阿，安东尼。”

Right将一只胳膊搭在沙发背靠上，英气俊朗的脸庞上满是讽刺的神情，继续说道：　　“冷眼旁观的沉默者，甚至推波助澜的人，他们就不算是加害者了吗？”

“这个世界充满了无数傲慢与偏见，你也一直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他来说是件好事，这难道不算是一种傲慢吗？”

安东尼双手抱拳抵住自己的下巴，身体微微前倾，没有做出回答，反而问了一句：“那么你呢，Right。”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Right很明白，所以在安东尼说完后，Right不屑地笑了笑，再次回过身背对书桌方向，只留一个后脑勺给对方，幽幽的声音随之响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说自己不是一个傲慢的人，这该死的人性我想除了林先生，每个人身上都抹不掉。”

“可是安东尼，我也是我们的一份子，没有人能真正明白我们所承受的痛苦，所以除了我们，没人能够指责我，没人有资格指责我对我们的傲慢。”

“而你的傲慢是作用于我们身上，我自然有资格对其进行批判。”

安东尼并不想与Right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他知道自己很难改变对方的想法，这么多年的经验也在告诉他，这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到的。　　“所以呢，你的选择是什么？”

“是同意母亲进行整合，还是不同意？”

“有意义吗？”

Right冷冷地问。　　“有。”

安东尼柔声回答。　　Right也没有继续问意义在何处，而是仰起脑袋盯着天花板，似乎在思考自己心中的答案，片刻后才开口说：“我很好奇一件事，安东尼。”

“你应该也知道电车难题这个无聊的思想实验吧，那么你当初在得知后第一时间内心所做出的反应与选择，是什么呢？”

“......对你来说，这个答案和现在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

Right立刻回了一句，随后脖子一挺，站起身转向安东尼，用戏谑的语气说：　　“这能让你大致体会到，当你问我选择同意还是不同意时的感受。”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朝书桌方向走来，手里还拿着那本最开始金时海翻看着的书。　　“安东尼，会好起来这句话太苍白了，我有种预感，在这之后，或许更大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Right——”　　安东尼刚一出声，马上又被Right给打断。　　“就让母亲和时海尝试你想进行的那种整合吧，这是表决的结果，我也已经体会到太多太多的相遇与离别了，而且我有些累了。”

“等这个寒冷的春天过去，到底是会长出烂芽，还是结出苦果，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他来到安东尼身前，与对方只隔着一张书桌距离，恢复成平静冷淡的表情道：“我还有点事，这次的诊疗就到这结束吧。”

顿了顿，Right又从安东尼的鬓角处发现数缕银丝，随即摇摇头说：　　“不过安东尼，你都有白头发了阿，啧，不知道五年后，或者十年后的你，还会保持现在的想法吗？”

“啪。”

他将金时海刚才看的那本书扔在书桌上，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往门口方向走去。　　书籍的封面朝上，书名也一览无余——　　《为蛤蟆提供心理咨询：一次心灵上的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