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底逃脱重围之后,皇甫嵩不敢稍有大意,不敢稍作停留,领兵急行二十余里,急走了一整个上午,直到午时。 到午时,皇甫嵩抬头看天,日头白赤赤的刺眼,人眼难以直视。 回头看,身后众士卒回头跑的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模样。 日头正晒,又行军了半天,且整个上午走来,不见涿州军有伏兵。 两天之久滴水未进,不仅士卒焦渴难忍,皇甫嵩也喉中如同火烧,正到午时,最热的时候,加剧了焦渴之感,皇甫嵩不由停下,目视周遭片刻,周遭荒芜一片。 叫来斥候,皇甫嵩吩咐,“且去,寻下何处有水。”
斥候领命而去。 几十官军斥候离队散向四面八方去了。 在斥候散出去找水源的时候,皇甫嵩停军半道,并下令前队后队收缩凑紧,严以防备。 皇甫嵩被涿州军逼的被迫谨慎,虽说斥候沿路探查,未见丝毫伏兵,但皇甫嵩不敢稍有大意,生怕万一荒郊野外涿州军伏兵又来。 一段时间过去,在烈阳下等了两刻之久之后,斥候回来了。 斥候来报,北向约三里,有荒村,村临河,村中有塘,有井。 皇甫嵩听得斥候汇报,眉头微皱思索起来。 有河有塘还有井,水源充沛,足够数万大军饮水所需,正解军中之急。 再有,有荒村在左近,正好扎营稍作休整。 最后,让皇甫嵩下定决心领军前去饮水的考量是,之前两番中伏,涿州军皆是沿大道向东一路布下的埋伏,这下往北就水,他涿州军总不能北向荒村突兀埋伏一军吧。 水哪里都可找到,皇甫嵩忌惮涿州军而已。 之后,皇甫嵩带着大军转道向北去了。 往北沿小路行了三里多地,在斥候引路之下,果然见一荒村,有小溪横穿村落而过。 往里走,村中左见池塘,右有井数口。 皇甫嵩谨慎无比的把整个村落巡查完,方才下令进村。 大军进村之后,皇甫嵩先令士卒依村列阵戒备,待官军士卒依靠地形依靠那些废弃的房屋胚土断墙,把整个村子围了一整个防御圈之后,皇甫嵩这才下令各部依次用水。 在动物界,动物喝水的时候,最容易被捕食者偷袭。皇甫嵩如若警惕的羚羊,谨慎非常,一点松懈不敢有。 渴了好连两日的官军士卒终于能喝上水了,官军士卒们去池塘里,去小溪里直接拿着水袋拿着破碗盛水,咕咚咕咚痛饮了个痛快。 除了人要饮水,官军军中的那些大牲口,牛骡战马之类的,牲口牵到小溪边,牲口脖子伸到水里咕咚咕咚喝的头也不抬。 一道小溪,这一步是牛,过一步就是官军士卒,牲口与官军士卒同饮一水,非常之时,也没人讲究。 在村正中,一处破屋之后,塌了一半的屋墙之后,有一片阴影,皇甫嵩到阴影下避热。 伸手摘下头上铁胄,晒得发烫的铁胄一经摘下,皇甫嵩顿觉一阵清爽。 忽而,皇甫嵩感觉眼角被汗水渍的热辣辣的疼,伸手摸去,一摸,摸到了眼角的一道伤痕。 皇甫嵩顿时想起来了,是当时射虎,拉断了战弓,断的弓弦抽了过来,差点眼睛被抽瞎。 人家一只假老虎而已,差点就废了自己眼睛,好好的,想这事儿干嘛,一想,皇甫嵩心情就不大好了。 官军饮水需要时间,还得停在村中一段时间。 与此同时,在这无名荒村之外,官军没察觉到,有身上绑着树枝荒草,头上带着枯草编的帽子的鬼鬼祟祟的一人,从村口小树林里的枯树叶中缓缓爬了起来。 朝村口村中的官军看了一眼,那人悄悄摸摸的,缓缓退出了树林,朝北跑去了。 这个满身是草跟个野人一样的人疯跑了两里多,一个劲跑,终于跑到了一片荒郊野地。 这人似乎知道该往哪里跑一样,他离了路,朝野地里跑,越跑越远。 忽然,前边地里忽然站起一人,站起的那人身穿铠甲,胳膊上前胸上全是灰土。 “如何?”
身穿铠甲将领模样的人边拍着胳膊上的土,边问。 全身是草的斥候满脸激动之色,激动无比,“是那村里!是那村里!果然是在那村里!官军全进去了!”
听闻斥候说官军果然转北来了,还一头扎进了村里。 官军旧将,卢植侄子,现在涿州军这第一路伏兵的主将卢钟,卢钟怔在原地,怔了片刻,自言自语道,“……还真进去了。”
卢钟嘴里咕哝。 卢钟是想不明白,为何官军偏偏会突然往北转,往北转便罢了,为何北向就这一路伏兵,官军却恰好撞到这里来了,又恰好,军师让离这荒村二里远埋伏下来。 太巧了。 卢钟只知要埋伏,不知全局布置,故而大感疑惑。 既然官军已经入瓮,官军可又入瓮了,卢钟便依事先军令安排,领着一万伏兵,朝官军入瓮的无名村落杀去了。 官军数万大军要饮水,且皇甫嵩谨慎,严阵以待,士卒次第饮水,这样就让饮水所需时间变长了许多。 无名村落是官军离东向大道后向北三里处,卢钟的伏兵特意埋伏在村落更北五里处。 只两里距离,卢钟领着兵扑杀而来,很快,在村外游荡的官军斥候突然便看到大路风尘滚滚,一支大军杀将过来了。 见敌踪,斥候大惊,慌忙回赶。 —— “报!”
斥候焦急回赶,人未至,惊报声先起。 “报!有敌军大股杀来!大路风尘滚滚,转瞬既至!”
军情突来,皇甫嵩神色大变。 当是时,官军钻进了村里,且皇甫嵩还令官军依村列阵,阵势是列好了的,再加上敌军来的急,撤离来不及,皇甫嵩没有立刻下令撤离,因忌惮涿州军,也没有下令出击,索性下令依村而守。 依皇甫嵩看来,以不变应万变方是上策,列阵已毕,且有村落为依仗,有地利,固守比匆忙撤退比匆忙出击更好。 很快,卢钟领伏兵到,把村落团团围住。 村口,皇甫嵩在枪阵之后,冷冷的看向村外来敌。 来者不出所料,还是涿州军。 若以严苛的眼光来看,这伙涿州军可比之前所见的涿州军差远了,之前的涿州军,列阵如墙,不动如山。 可现在来的这伙涿州军,因为急冲了二里地的缘故,队列跑的散乱不堪,队列整队之后,队列依然七歪八扭。 之前涿州军的阵列有多齐,现在就有多差劲,这是必然的,之前合围,四十里长的合围,队列点全是用绳子拉着量出来的,是用锄头刨出了的阵列线,那是几乎跟尺子一样直的队列。 现在不同,现在地上又没有事先量好插起阵旗,冲击两里之后草草列阵,阵稍能齐整,已很不错了。 涿州军真实水平其实已经露出来了,然而在此刻官军与涿州军所不对等的士气和军势上,皇甫嵩看到的只是外面烟尘翻腾,涿州军人马纷多,来势汹汹,而未能着眼涿州军阵势凌乱之上。 卢钟等了好长时间,终于等到麾下士卒把队列拉的像个样了。 转回头,朝前看,见官军固守村中,严阵以待。 卢钟从背后解下一卷长卷,交给手下骑兵,“去,交于皇甫中郎。”
骑兵带着长卷朝官军去了。 涿州军骑兵带着布匹长卷至村口,高声喊到,“皇甫中郎何在?我家军师有书信留于将军!”
听到涿州军骑兵说有书信留给皇甫嵩,官军诸将皆扭头看向皇甫嵩。 皇甫嵩神色不动,面无表情,喝令到,“接来!”
官军士卒出来一什长,上前接过涿州军的书信,回阵,呈于皇甫嵩。 待皇甫嵩抻开长卷来看。 丝绸长卷上写到, 【 见此信时,想必将军已入埋伏,晚辈在此,已恭候多时。 将军想必惊疑,为何屡屡中伏?我涿州军兵力无穷尽也?处处皆留伏兵也? 非也。 个中原因,且待后述。 自昨日将军脱围而走,行军一日整,皆处我重围之中,期间,无有取水之机。我军处身在外,派水车数十,尚供水不及,又岂论将军?将军军中士卒牲畜必焦渴需水。 今日,我军合围嘎然而止,将军脱困而去,以某观之,老将军行军宁缓不急,持军谨慎者也。 由此,故某料,将军摆脱我涿州军之后,必不敢停留,必不敢立时驻足寻水,必以行军为先,稳妥为先。 以将军昨日行军,昨日整日,将军行军不过三十五里,今日摆脱我涿州军重围,若是他人,必仓皇急走,日走六十里不止。 然,老将军谨慎,必不敢全速行军,必时时收拢兵力,必时时有战备之能,故,晚辈推测,今日将军行军能会稍快,然一日行军,决计不过四十里。 日行四十里,日中则为二十里远。 晚辈何言日中也? 日中之时,烈日当空,日头炙热如火,行人难当酷热之时也。 将军麾下士卒,一日未曾饮水,焦渴久矣,又加之匆忙行军,奔走劳累,恰至午时酷热,恰又我涿州军合围不在,种种相累,某断定,将军大可能于正午之时,驻足寻水。 于是,晚辈便合正午之时,又借以推算将军半日行军里程,便往前路二十里左近往寻,布置种种。 将军想必有令斥候四处探查,而后方择此荒村就水,晚辈布置,恰在此处,恰是此二十里之处,恰是行军行至正午之时,能至之处。 将军这一路行来,沿途绝无水也。 晚辈知,大军行军就水,只在方圆三五里左近,水远,则大军就水不便,全军而往,则拖延行军。 故,晚辈将这一路行来,沿东去大道沿途方圆五里之内所有水井,全部以土填塞,而独留此荒村有水。 为何将军恰撞入埋伏,晚辈幸尔?非也,只因周遭只此一处有水,非晚辈之幸,而是将军但要寻水,斥候但出,斥候寻别处,便只能见水井填塞,斥候至别处,绝无水,只有此荒村可见水。 我军依水设伏,守株待兔,焉能不中? 看到此处,将军想必生疑,沿途数十里长,当真只有水井,当真就无有一河一塘? 沿途当真无有一河一塘。 乃,天时不利将军也。巨鹿旱灾经年,十河九枯,水流断绝,水脉稀少,若是良年,将军行三里,便可遇一水,然值此灾旱之年,当真二十里方圆,只遇一半枯水脉。若非如此,处处若皆能遇水,晚辈填井能为,填河如何能为? 故晚辈所言,天时不利将军。 又,人和亦不利将军。当今朝廷失政,行治无能,致使百里无有人踪,千里不闻鸡鸣。这巨鹿之地,但人烟稠密,我军纵想填井断水,乡人仗水生息,岂能让晚辈如愿?晚辈又岂愿与乡人为仇?纵是强令填井,前脚刚走,乡人便又撅土取水,晚辈又岂能断了将军水路? 将军天时人和皆不在,地利又被晚辈先算。 天时地利人和皆失,老将军岂能不败? 于将军知晓,再前,向东,二十里,恰至傍晚将军停军扎营之时,方圆无水;向南,二十里,亦无水。向北,二十里有水,且巨鹿水脉,自北为源,北向水脉多矣。 晚辈已于北路等候,静待将军。 至于将军就水之荒村之中,此村池塘水井等处,因其荒败无人,恐有病疫滋生,晚辈已着人撒以石灰投入井水塘水之中。 晚辈堂堂之人,绝不投毒,将军可放宽心。 值今四境不定,晚辈特以伏兵看护,老将军若走,晚辈绝不阻拦。 将军且速北来,晚辈久等也。】 书信看完了,皇甫嵩恨恨的把手里的书信用力抓握成一团,脸色微变看向身旁众人,“快去下令,莫要饮水!”
传令兵匆匆去了。 有个典故,此地无银三百两,李孟羲特意点名他李某人是堂堂正正之人,绝不投毒,然而他越这么说,皇甫嵩就料定,妈的水里有毒! 他李某人堂堂正正?鬼信! 李孟羲在书信里着重写了这么一句,故意的,故意恶心皇甫嵩的。 毒药多难找啊,多贵啊。 就算是想下毒,让李孟羲下毒,李孟羲还不好找毒呢。 然而李孟羲没下毒,却故意说了一句,让皇甫嵩去猜吧,让他皇甫嵩去决定,到底水能喝不能。 喝水事小,毒死事大,皇甫嵩不敢赌,只能下令停止喝水。 此是阳谋也,皇甫嵩不敢冒险。 涿州军锁阵之后,后续的第一波威慑,来了。 李孟羲留于皇甫嵩的书信之中,满满的全是算计。 甚至可以说,这第一阵的威慑,半数的威慑,全在书信里。 李孟羲为何将怎么布置埋伏的,怎么把水井全填了,怎么算定几十里长的路,为何算准了皇甫嵩会在那个毫不起眼的荒村就水的,一切推算,一切布置谋划,全都明明白白写了出来?为得,就是让皇甫嵩心中一惊。 李孟羲深知,合围结束之后,用散兵去威慑官军,一则派出去的散兵兵力少,二则少了涿州军最重要的阵列齐整的威慑,因而散兵去威慑官军,威慑力不够。 所以才尽全力增强威慑之能。 增强威慑之法,在攻心之法,于是李孟羲便认真考量了之后,留给皇甫嵩书信一封。 若没有这封书信乱了皇甫嵩心神,李孟羲是恐怕皇甫嵩一看涿州军兵力少且阵势不整,他皇甫嵩或许还敢杀出来。 李孟羲的攻心之法奏效了,皇甫嵩被书信里明明白白讲明的种种布置,惊的心神皆惧。 皇甫嵩不敢再让士卒饮水,三万官军只半数来得及喝水,皇甫嵩带着人仓皇而走。 皇甫嵩走的不是北路。 李孟羲都在信里说了,北路有水,李某人在北面等着。 皇甫嵩傻吗,非要往北去。 离巨鹿不远了,皇甫嵩想的是赶紧直接去巨鹿,回巨鹿城一切安稳。 李孟羲的算计便在此处,北路有水没有,不知道。 但是不能让官军绕路从北走,北边可没有埋伏。 此地无银,还是此地无银,反过来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