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第几轮的夕阳，再次挂在地平线的边缘。　　在起伏的山丘上，连绵的明亮刃林如同银河，以薄弱的夕阳为来源，反射着同样稳定却黯淡的的光。　　但在其中，却有两道尤为强烈的光，如燃烧着最后寿命的恒星那般，剧烈地闪烁着。　　闪光在游动，在闯动，在窜动，也会突然之间便消失，又从另一个位置闪烁起来。相互追逐，时而相交，攻守互换，再退又进，似是环游而依恋。　　偶尔，在一次特别猛烈的相撞之后，两道光或是其中一道光会粉身碎骨，化为最后的花火一般璀璨闪耀的尘雾。　　但下一刻，又会有新的闪光从不远处出生，再次毫不迟疑地向对方撞去。　　两道光的纠缠不知已持续了多久，也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从闪光交战之处传来的铿锵的金鸣声中，两人断断续续的对话声传来。　　……　　“砂夜，已经杀了我几百次了吧？也该消气该住手了吧？”

“不是说好了吗？前辈，要么答应永远和我在一起，要么就打赢我。”

……　　“我要提醒一下前辈，血肉是会疲惫的，但刀不会。”

“哼哼，错误，金属也会疲劳，而且无法像血肉那样修复与重生。”

……　　“是吗？刀劈开血肉，到底谁受到的伤害更深呢？”

“长好了，就等于没劈开！！”

……　　“总之……前辈为什么不认输呢？承认吧，你需要一把刀。”

少女再次说道。　　同时，她依然进攻不停。银刃闪烁，如毒蛇吐信，刀锋毫无慈悲。　　从这般不停闪烁着的死亡的背后，剑之少女稳定而平淡的声音传来：“前辈要去打倒魔王，那么，就需要一把刀。”

“前辈需要一把……”不知是第多少次，她毫不犹豫地丢弃因为相击而豁口的银刃，随手再次捞起一把新的，继续斩去，“一把可以瞬间终结魔王的刀。”

勇者却断然拒绝道：“不管砂夜你说多少次，我也要回答：我不需要。”

——防御，他防御至今，从未将刀刃指向对方，目的只有挡住对面袭来的银光。　　至今为止——被用蛮力击飞兵器，被对方的剑身纠缠上来挑飞兵器，被刁钻的角度袭来的刀刃削下手指而掉落兵器——然后被杀死。　　死，然后在几个呼吸之间复活，然后不假思索地从大地上取用着下一把兵器，继续抵挡。　　直到下一次抵挡不住，再死。　　对于这个循环，勇者已经不假思索，不记得自己死过多少次了，到底换过多少手的兵器。　　刀锋无数次闪过，分开皮肉绽放鲜血。　　但勇者最不在乎的就是血肉。　　银光围绕着他旋转。在他身周画出大片大片鲜血的繁花。它们在空中短暂绽放，凋谢，又绽放，从不停歇。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杀死魔王。所以我不需要一把剑。”

虽然自身的身躯，正是繁育着这片的血之花的土壤。但勇者回答的声音依然沉稳。　　“所以前辈需要我。我无比确定，这件事我是可以做到的。”

剑之少女却仿佛听不到勇者的回答，继续自顾自说了下去，“——杀死魔王。”

银刃突然加速，风格骤然改变，爆裂地砸在重剑上。重剑一沉，银刃则是自身粉碎。　　“……我可以杀掉折露葵！”

同时，剑之少女继续说道，突然爆发出杀气，“只有我可以杀掉她！”

她再次换手，捞过一把匕首，却像使用凿子一样砸了下去。　　“——铿！”

匕首尖同样在真正的重剑的身上上砸得碎裂，碎片四溅。　　少女流畅地换手，拔过反曲刀，劈下。　　“折露葵——命运的宠儿？对我没用！”

她的声音似乎开始颤抖起来。　　“——砰！！”

再碎裂。　　换手，第三把，单镰——　　“——那我只要把她连同命运，一，起，斩，杀——就可以了！！！”

剑之少女的声音中，终于开始透出无法抑制的歇斯底里。　　“我这就去……把她杀掉！！”

勇者也终于被激怒了。　　“都说了不需要！！！你别给我……”他一下子红了眼，大吼着的同时，头一次主动扬起重剑，朝着对方狠狠劈砍了过去：“——多——事——啊！！！！”

“那就——打赢我啊！！”

剑之少女也同样嘶吼着，拔过一把弯刀，也砍向勇者。　　——“砰”。　　这一次，竟然换成了勇者手中沉厚的重剑，砰然粉碎。　　或许是因为勇者终于发力，撞击力度加倍；又或许是重剑在撞碎了前面三把兵器之后早已暗伤遍布……此时此刻，追溯原因已无意义，但这一情况，似乎也同样出乎剑之少女的意料。　　于是，在抵抗方一下子崩溃的情况下，她使出的力量却无法收回，反令她自己一个踉跄，猛地向前一冲。　　战斗至今，剑之少女第一次失去了平衡。　　两足相拌，她跌入半空中。在那个瞬间，她脸上的神情，一半是刚才残留的歇斯底里的激动；另一半，则是新出现的不是所措的茫然。　　但另一方的勇者，却毫无波澜。　　他早已习惯兵器被毁这一状况，于是不假思索地，毫无半点迟滞地便做出已经做过千百次，仿佛刻入骨髓一般的应对——洒出手中的残片，然后去抓“下一把”武器。　　……身旁就有一柄。　　高度刚刚好。　　角度刚刚好。　　时机，更是刚刚好。　　勇者眼中，映出剑之少女半空中茫然无措悬浮着的身影。　　完全像是命运主动送到他手中的那般。　　所以这一次，伸开五指去抓住的，极有可能是终于结束一切的胜利契机。　　但在手指将要触及的瞬间，勇者却突然停了下来，瞳孔突然放大。　　在他眼角的余光中，映出了那把武器上的鲜明无比的刀铭。　　他的手瞬间停了下来，停在刀柄几厘米之外。　　这几厘米的空气，却像是凝固地阻挡着他的手一般。勇者的手僵硬在那里，始终没有握下去。　　……　　机会稍纵即逝。　　剑之少女落地，后退两步，再次站稳了脚步。　　但这一次，她没有再次进攻。　　上一刻还丰富的神色，一瞬间就被收了回去。　　剑之少女站在原地，只是静静地看着勇者。　　而勇者则继续凝固在那里，维持着伸手指向刀柄，却不握下去的姿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只花了一瞬间，厮杀了不知几个小时几天的战场，一下子就静止了下来。　　最后，剑之少女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来：“前辈，为什么不取刀。明明你只要握住它，朝着我砍下来……你就赢了。”

勇者也叹出一口气，回过神来。　　他彻底收回了手，转回身来，望向剑之少女。　　“……砂夜，你太狡猾了吧。刚才你的情绪，你的失误，全都是演出来的吧？一切，就为了逼我拔刀？”

他回头看了一眼他刚才差一点就握住了的刀柄，苦笑着道，“……没错，如果我真的握住了这把刀，使用了这把刀，怎么能再坚持说我‘不是这把刀的主人’呢？”

然后他摇摇头道：“不过，你难道是觉得我会忘记你的事情吗？……我可一直记着呢，你的刀的样子。”

剑之少女没有回答。　　但在一瞬间，漫山遍野的武器全都隐入空气消失不见。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刚才差点被勇者握住的那把武器。　　——打刀，雪彻。　　剑之少女走过去，背对着勇者站到雪彻面前，将雪彻拔起来，从背后看去看动作似乎将刀纳入了自己的胸膛内。　　然后她并不回头，只是道：“不，狡猾的是你，前辈。　　“前辈，其实自从上次分开以后，我就一直在思考……思考前辈为什么要拒绝我。　　“我深深地记得前辈当时对我说的理由。　　“前辈说，您不想要一把刀。前辈会实现的只有人的愿望，所以我想要做前辈的刀这样的愿望，您只会拒绝。　　“前辈还对我说，我提出想要做前辈的刀，只是因为我没想清楚这是否是我真正的愿望。所以，前辈要我再思考一下。”

勇者点点头，认同道：“是的，砂夜，我就是那么说的。所以你现在应该已经清醒——”　　剑之少女终于回过头来了。　　她望向勇者，终于露出微笑：“所以，这是谎话。前辈是骗子，狡猾的骗子。”

“——”勇者的话一下子被打断了，一时愕然。　　“这一点，我是想了很久很久，也默不作声地把玉置佑美子和伊集院绫乃的烦恼看在了眼里，放进来一起思考之后，才最终得出的结论。”

雪之下砂夜转过身来了。　　她凝视着他，一边说着，一步步走近过来：“前辈对我说的两个原因，都好像错的是我一样——‘是砂夜的愿望不好，是砂夜的愿望不对，所以前辈拒绝了砂夜’……　　“——但其实，根本不是那样的。　　“错的不是我。　　“决定了这一切的……根本不是我的愿望，我的想法。”

她终于走到了勇者面前，抬起头来，望着勇者的双眼，“——而是前辈您自己的愿望。”

这句话，仿佛什么巫术，让勇者一下子露出受到冲击的表情，被震住了。　　“我反复回想，回忆我们从相识开始的每一件事，终于确定了一件事……前辈，你一直在伪装。　　“一切都是借口，是幌子，都是用来掩盖——‘前辈你自己的愿望’。”

“在体育仓库，在街上，前辈向我搭话不是因为我的愿望——只是前辈自己想要了解我。”

“在电车车厢里，前辈不愿意帮我，不是因为我没有求助——而是因为前辈自己，对于我不愿意反抗这件事而感到愤怒，前辈讨厌不反抗的我。　　“然后，我只是看了一眼前辈，前辈便愿意帮我——是因为前辈对于我终于愿意求助，而感到了由衷的高兴。”

“前辈要阻止我杀死其他人，也不是因为任何人的请求——也只是因为，前辈不喜欢那种事情，更不喜欢那种事情在我身上发生。”

就这样，剑之少女以柔和的视线望着勇者，一句句轻声诉说着。　　而对面的勇者却仿佛被恐惧控制着身躯，纹丝不动。　　“所以前辈拒绝我……真正的原因，也与我的愿望，我要做人还是做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完全无关。”

剑之少女终于再次往前一步，“只是……”　　她轻轻拥住了一动不动的勇者，将脸埋入了他的胸前，轻声道，“只是因为，前辈有喜欢的人，却不是我。”

勇者继续如同木然的雕像，只是任凭剑之少女抱着。　　剑之少女也不再动作了。　　她只是继续将脸埋在他的怀里，仿佛在静静享受着这一刻。　　……　　不知过去多久。　　勇者的眼神逐渐恢复了过来。　　“原来……”他任凭剑之少女抱着，只是抬起头来望向天空，露出了恍惚而绝望的的表情，“是这样的吗……”　　剑之少女也适时地放开了他，退后数步离开了勇者怀抱。　　“我看透前辈的本质了。你不是许愿机，你也有弱点。你……也有自己的愿望。”

她站在三步之外，表情冷静地望着勇者，然后放大声音道，“所以——前辈，不如各退一步吧。”

“前辈接受我。而我……只需要陪伴在前辈身边，做你的刀就可以了。”

她顿了顿，留给了勇者短暂消化的时间，然后放慢语速，用更加认真的态度一字一句地说了下去：“但如果前辈这都不同意的话，那我现在就去杀了折露葵……你会知道，我能做到。”

勇者回过神来，苦笑道：“别这样，砂夜，我真的不喜欢你这样。”

“前辈，你现在已经骗不到我了。你喜不喜欢我这样，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剑之少女则一脸冷漠地答道，“反正都是——‘不喜欢我’。”

勇者一下子哽住，完全无法回答。　　剑之少女则静静等待了片刻，然后面无表情道：“其实，我刚才一直在期待前辈会反驳这句话。”

“……抱歉。”

“没关系，我原谅前辈了。”

然后剑之少女再次催促道，“前辈，快决定。我真的会去杀了折露葵的。　　“我是一把刀，刀杀人没有什么不对。　　“所以，如果不想折露葵被杀掉的话，就把握住我，控制住我吧。　　“作为一把握在你手里的刀，自然随你心意，不会再伤害到你不想伤害的人了。”

然后，剑之少女低下头去等待着。　　勇者继续沉默着。　　片刻之后，剑之少女再次抬起头来，又道：“好吧……那么我换个说法，就当是为了折露葵吧。　　“前辈需要一把武器。在刚才的战斗里，前辈应该已经知道了自己在攻击方面有多弱。　　“为了折露葵，您需要我。”

然后，剑之少女再次低下头去等待着。　　勇者仍然继续沉默着。　　终于，他开口问了一个问题：“但是，砂夜真的可以……真的甘心吗？”

剑之少女没抬头，只是仿佛没有半分动摇一般地快速回答道：“可以。毕竟不这样想的‘我’，都被我杀掉了。做一把刀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不想做刀的自己，杀掉就是了。　　“杀掉那些有着不切实际愿望的自己，杀掉那些嫉妒的自己，杀掉那些碍事的自己……　　“如同修剪枝叶，杀掉多余的……只会带来痛苦的自己。　　“我只留下了一个单纯的核心——我要留在前辈身边。”

但在说着说着，在口齿与逻辑一样清楚的话语之间，她突然低声飞快地含糊嘟哝了一句，似乎充满错觉一般的愤懑。　　“前辈，你这个杀人凶手。”

“……”　　勇者只能继续沉默。　　又不知过去多久。　　少女继续深深地低着头，等待着。她的脸落在阴影之中，看不到表情，也看不到嘴在动。　　从风中，似乎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呜咽，像是错觉。　　“……前辈，求你了。”

勇者终于叹了口气，无力而徒劳地唤道：“砂夜……”　　“前辈，不用担心。这样……我已经比以前幸福很多了。很多很多。”

少女抬起脸来，脸上同时挂着笑容和泪，“你看，我已经学会哭，我已经学会笑了啊？”

她牵起了勇者的手：“那么，我就当您同意了。”

勇者的手本能地抽动了下，但最后还是没有反抗，乖乖地被剑之少女牵着，放在了她的胸前。　　“从现在这一刻开始，我，就是您的刀了。”

她抬起头来，凝视着他的眼睛，“请……好好地握住我。”

“好。”

勇者轻轻叹息，然后认真地说道。　　幕布缓缓落下。　　……　　在幕布落下的途中，灰原初与雪之下砂夜还维持着那个姿势，如同两尊雕像。　　灰原初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难言，似乎尴尬无比。　　在幕布终于完全落下之后，他便打算迅速抽回手去。　　但雪之下砂夜却牢牢钳住他的手，继续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同时，她表情严肃地又说了一遍：“从现在这一刻开始，雪之下砂夜就是灰原初的刀了。请好好地握住我。”

“知道了知道了，我没打算反悔，所以砂夜放手啊！”

雪之下砂夜这才松了手。　　“好，骗到前辈了。”

然后，她干脆道。　　一瞬间，笑容和眼泪都收了回去，像是演员完成了工作。　　“……啊？？？？？”

灰原初也一下子傻了眼。　　“但是，前辈，我说‘骗到了’的意思，并不是在‘契约是假的’这一方面。”

雪之下砂夜瞥了一眼灰原初，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真是抱歉，让您白高兴了。”

她顿了顿，认真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很遗憾，虽然达成了约定，但前辈现在并不能立刻就得到我，使用我……因为，您面前的我，是仅限这个舞台使用的‘影打’。”

“……”灰原初显然很吃惊。　　雪之下砂夜则继续说了下去：“——‘雪彻真打’，还被困在某个地方。”

“所以，等这边的事情结束了，还请前辈去拯救真正的我。”

“您会救我的，是吗？”

她自问自答，完全不给对方机会，“是的。都已经约定好了的，您当然会去取回您的刀的。”

从脸上丰富的表情来看，灰原初想了很多。　　一开始是震惊，然后是开始全力思考，像是明白了些什么，然后是悻悻然，最后则是自暴自弃。　　最后，他就带着那副自暴自弃的表情，点头应允了。　　“好的。当然，不用急。我理解，前辈也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处理，所以我不急。”

她又道，“——我不急。因为我是前辈的刀，所以我会等的……不论多久。”

“我会尽快的。”

灰原初承诺道。　　到这里，雪之下砂夜终于露出微笑：“那么就这样，约好了。下次见面，请直接对我说——说您需要我陪在您身边。只要这一句，我便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一切，成为前辈的利刃。”

不再锋利，那么柔和，完全不像是刀。　　此时，剧场上方LED字幕条上，才姗姗来迟地打出一行字来。　　【第二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