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军营寨门前,等候许久的许兴思和薛修明兄弟急忙迎上前。 焦继勋翻身下马,看了他们一眼,冷着脸自顾自地对几名部下吩咐,而后朝中军大帐快步走去。 许兴思四处瞧瞧,惊讶道:“朱秀何在?”
焦继勋边走,边卸下佩刀连同马鞭交给亲卫,淡淡地道:“放了。”
“放了?!”
许兴思提高嗓门,瞪大眼,“怎么能放了?”
薛修明和薛修亮相视一眼,脸色难看至极。 焦继勋脚步一顿,漠然道:“李守贞亲笔来信,出面为彰义军作保,放话说谁要是敢碰盐厂,就是跟河中军作对,你告诉我,应该如何应对?”
许兴思气得浑身哆嗦:“他...他李守贞当真如此嚣张?我...我定要回长安,请王都监狠狠参他一本!”
焦继勋冷笑道:“王都监必定也接到了李守贞的信,有他掺和,盐厂之事就得从长计议。王都监给你的命令,只怕也已到半路,你安心等候便是。”
焦继勋看了薛家兄弟一眼,没有说话,掀开帐帘进了大帐。 许兴思急忙跟着进去。 薛修明两人也想跟上,被卫士拦住。 “这....这是何意?”
薛修亮火冒三丈,攥紧拳头。 卫士手按腰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薛修明脸色青红相交,阴沉着脸,转身朝营门走去。 薛修亮急忙追上:“大哥,焦帅和许都使究竟什么意思?”
薛修明死死攥紧拳头,寒声道:“什么意思?我薛家已经被当作弃子,扔朝一旁了!”
薛修亮浑身一震:“你是说....焦继勋要撤兵?”
薛修明点点头,胸口只觉得一股郁结之气难以纾解。 “盐厂巨利,焦继勋和许兴思舍得拱手相让?”
薛修亮仍旧不死心。 薛修明双眼有几分赤红,咬牙低喝:“舍不得又怎样?河中李守贞,号称关中王,焦继勋和王峻岂能因为一点盐利得罪他?”
薛修亮怔了怔,恶狠狠地道:“让出盐利,彰义军也维持不了多久!史匡威前门拒虎后门进狼,早晚被李守贞吞下!”
薛修明走的越发急促,冷冷道:“凤翔军一走,史匡威必定不会放过我们,还是先想想如何逃出生天再说!”
薛修亮也急出一头冷汗:“不错,不错,看来我们只有想办法逃出泾州,再图其他。”
薛修明忽地脚步一顿,眼底闪烁异色,低沉道:“这样,你留下,与许兴思一同返回长安,求见王峻,请王都监为我们做主!”
“那...那你呢?”
薛修亮咽咽唾沫。 “我今夜秘密北上,前往原州,与定难军汇合!如果朱秀派兵追击你们,你就....” 薛修明四周瞧瞧,附耳低语一阵。 薛修亮听罢惊出一声冷汗,脸色变幻,恶狠狠地点头。 “就算薛家离开泾州,也不能让彰义军好过!”
薛修明脸色有几分扭曲。 ~~~ 中军大帐内,许兴思依旧不甘心地念叨:“焦帅,你想想办法,到嘴的肥肉,可不能白白送给李守贞!”
焦继勋没有理会他,找出一幅关中舆图挂起,盯着舆图陷入沉思。 “哎哟焦帅,现在可不是行军打仗,你光看地图有何用?”
许兴思不满地抱怨。 焦继勋瞥他一眼,“你让王都监禀报朝廷,让朝廷下旨斥责李守贞,不许他插手彰义军之事,或许还有转机。”
许兴思跺着脚道:“王都监在长安,等奏疏送到开封,黄花菜都凉啦!何况李守贞坐镇河中,麾下甲士数万,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官家岂会下旨申斥?”
焦继勋冷笑:“李守贞插手,朝廷上那帮欺软怕硬的东西,大概率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此事无解。多留无意,不如趁早离开。等我将剩下的几万斤盐运走,凤翔军就退出泾州地界。”
许兴思大张着嘴,倍感无语。 你倒是顺走了几万斤盐,那我呢? 空手回去,如何跟王都监交代? 许兴思欲哭无泪,可惜他手下没有一兵一卒。 “不对,不对~”焦继勋盯紧舆图,忽地喃喃自语。 “什么不对?”
许兴思有气无力,瘫坐在一旁。 焦继勋皱眉道:“李守贞的信来的也太快了些。就算朱秀派去的人脚程了得,也不应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从河中将李守贞的信带回来....除非....” “除非什么?”
许兴思一脸恹恹,表情比哭丧还难看。 “除非李守贞就在长安!这个速度,是往返安定和长安的极限,不可能到得了河中!”
焦继勋一拳砸在掌心,旋即又有些想不通,李守贞怎么可能出现在长安? 他是河中府节帅,坐镇蒲州、潼关,跑到长安去作何? 焦继勋摇摇头,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可怎么也想不通,朱秀的人,是如何将李守贞的亲笔信,在短时间内从河中带回安定的? “报—” 突然,帐外传来一声拉长的急报声,听声音像是出了十万火急的大事。 焦继勋只觉心头“咯噔”一声,许兴思吓得差点瘫倒在地。 一名凤翔军兵士冲进大帐,单膝跪地抱拳,大喝道:“启禀帅爷,陈仓急报:五千余蜀军向散关进兵!巡检使王景崇,已率陈仓兵马赶赴散关支援,王巡检请帅爷尽快返回!”
“什么!?”
焦继勋惊怒不已,他此行率军北上泾州,消息封锁得十分严密,只有节镇高层将领官员才知晓,就是担心消息泄露,让蜀军认为岐州防备空虚,趁机来犯。 没想到回程在即,蜀军果然有异动。 “传我帅令,全军即刻拔营启程,赶回岐州!本帅率骑军先行,命周都指挥使率领其余兵马赶到鹑觚县,将那五万斤盐押回雍县!”
没有过多犹豫,焦继勋果断下令道。 传讯兵迟疑道:“眼下营中尚有近四万斤盐没有装车....” 焦继勋一挥手:“顾不上了,全部扔下,确保先前运到鹑觚的五万斤盐安全运回雍县即可!”
兵士大声领命,退出营帐下去传令。 许兴思一脸肉疼:“四万斤好盐呐,白白留给史匡威?”
焦继勋冷冷道:“你能搬得走尽管去搬,不过别怪我没提醒,等凤翔军一走,薛家那几千乌合之众不会是彰义军的对手,史匡威不会眼睁睁看着你碰他的盐而无动于衷。要是你不愿走,想留下来和彰义军过过招的话,尽请自便!”
焦继勋说罢不再理会他,挎上佩刀出帐,敦促将士们打点行装,准备连夜南返。 许兴思咬牙跺脚,盐再多再值钱,也不如小命要紧,万一凤翔军一走,史匡威发起疯来,连累了他怎么办? 当即,许兴思也顾不上去贪图那几万斤盐,一溜小跑出了大帐,骑上马往薛家营地赶去。 他要借助薛家的保护,安全返回长安,同时也带薛家兄弟去见王峻,好好告彰义军一状。 等王都监出手,再来收拾史匡威不迟。 顷刻间,黄昏天色下,两处营地俱是一副乱哄哄的景象。 不远处的土丘上,几个人影爬起身,往县城飞奔而去。 天色暗沉下来,夜幕降临,县城大门开启,两千余彰义军开出,分作两支,一支由魏虎统领,杀奔薛家营地,一支由朱秀统领,直奔凤翔军驻地。 朱秀和史灵雁同乘枣红马,史灵雁挽紧缰绳,朱秀坐在她身后,紧紧抱住纤腰,除了马儿撒开蹄子奔跑时,屁股颠簸硌得疼,倒也没有其他不适。 凤翔军走得匆忙,营地里散落不少帐篷、军械、车架、锅灶,像是打了败仗仓惶逃离。 朱秀一面派人收拢,一面亲自率人赶往堆放盐包的场地。 “小官人快看!”
马庆眼尖,指着前方空地,黑夜下,一堆堆盐包码放着,十几个人影鬼鬼祟祟,正在搬运干柴、火油,准备放火焚烧。 朱秀大怒:“杀了他们!”
严平陈安当即率人冲上前,马庆带人包抄,防止有人溜走。 战斗结束得很快,等朱秀举着火把查验尸体,有人认出这些是薛家牙外军的人。 “幸亏小官人早早派人盯住,要不然这剩下的几万斤盐,也非得让薛家糟蹋了不可。”
马庆拍拍胸脯一脸后怕。 朱秀道:“你率人加紧将盐运回城,严平陈安随我赶往牙外军营地。凤翔军一走,薛家肯定也要逃,再派人回城通知关铁石,让他派兵把守青石岭,防止薛家往原州逃窜。”
众人领命而去。 朱秀率人赶到薛家营地时,当前杀到的魏虎已经同薛家叛军混战在一块。 叛军人数几乎是牙兵两倍,却被魏虎狠狠压着打,近半叛军一触即溃,哭喊惨叫四散而逃。 营地燃起大火,庞广胜率领牙兵四处追杀逃兵。 几名叛逃出城,投奔薛家的牙兵都头跪地请降,魏虎二话不说,手起刀落当场斩了两人,剩下几个惊慌之下,起身捡起兵器奋力反击,杀翻几个牙兵后,被魏虎用箭射杀。 朱秀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看庞广胜要将几个弃械投降的兵士斩首,朱秀急忙大喝:“住手!”
庞广胜闻言一愣,挥舞过头顶的大砍刀缓缓放下。 几个叛军兵士扑倒在枣红马前,连连磕头,痛哭流涕。 朱秀和史灵雁跳下马背,正要喝问,只听耳边响起“嗖”地一声,一支羽箭朝朱秀面门射来! “少郎君当心!”
严平陈安面色大变,齐齐朝朱秀扑来。 朱秀浑身哆嗦了下,黑暗中看不清箭矢,只是耳边的破风声让他双腿不听使唤地僵硬住。 史灵雁距离朱秀最近,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转身将朱秀扑倒,压在身下。 朱秀耳畔听到一声痛苦闷哼,些许鲜血溅到脸颊上,滚烫灼热。 一支羽箭擦着史灵雁的肩头射过,锋利的箭簇在她肩上划破一条深深血口。 “雁儿!”
朱秀大吼,紧紧抱住她。 “我没事~”史灵雁捂住流血的肩,勉强笑了笑,嘴唇有些泛白。 又一支羽箭从同一个方向射来,这一次,却是射中一名跪地投降的兵士后心,将其当场毙命。 严平陈安冲到朱秀身前,横刀护持,如临大敌。 不远处,魏虎放下弓,大踏步走来。 夜色下,看不清他黝黑的脸色,只是一双野狼般的眼眸泛起森冷幽光。 “魏牙帅!?”
严平陈安惊怔住,刚才放箭之人竟然是魏虎! 朱秀也是一愣,抬起头时,与魏虎的双眸相对,只觉浑身涌出寒意。 魏虎走到那名被射死的兵士身边,从他身下捡起一把匕首,掂了掂扔到朱秀跟前。 “方才这人偷偷从腿上摸出匕首,准备等你靠近时偷袭,我怕惊吓了他,故而没有提醒,只敢在远处放箭,匆忙间有失准头。”
魏虎解释道,蹲下身检查史灵雁的伤势。 朱秀松口气,苦笑道:“怪不得魏大哥,是我疏忽了。”
见史灵雁只是皮肉伤,魏虎放下心来,沉声道:“你如今代行节度使职权,彰义军大小事务都要由你来拿主意,身为一军主帅,切忌不可轻易犯险。”
朱秀惭愧地道:“魏大哥教训的是。”
严平护送史灵雁回城,魏虎拎着横刀,一脚踹翻一个降卒,举刀要杀,朱秀急忙叫住。 魏虎举着刀,拧眉看着他。 “节帅吩咐过,但凡牙外兵愿意投降,不妨给他们条活路。这些人大多是泾州百姓,跟随薛家也不过挣口饭吃,将他们收拢起来,做几年苦力,放归田亩,没必要赶尽杀绝。”
朱秀叹口气说道。 魏虎想了想,放下刀:“听你的。”
“庞广胜、陈安,传令各指挥,弃械投降者一律免死,不得擅杀降卒,违令者军法从事!”
朱秀厉声下令。 “是!”
二人下去传令。 很快,叛军不再抵抗,纷纷跪地请降,数百降卒被羁押回城。 魏虎从俘虏里揪出一人,借助火把光亮,朱秀仔细看看,觉得此人有些面熟。 “这畜生之前是牙军第四指挥副指挥使,去年陇山关外,帅爷亲自将他从吐蕃人的刀口下救出,没想到这畜生转过头就投奔了薛家。”
魏虎将横刀搁在他喉咙下。 朱秀狠狠踹了他几脚,喝道:“薛修明和薛修亮何在?”
那人裤裆下冒出一股尿骚气,哭丧道:“薛修明半夜里,带领三五心腹,往北边逃了!薛修亮率领百余人马,保护许兴思沿着蒲水河往东,说是要回长安搬救兵....” 朱秀一惊,怒喝道:“薛修明要逃往何处?是不是原州?”
“小人当真不知道了啊~~~虎爷、朱副使,饶命啊~~”那人呜呜痛哭起来。 魏虎在他后脑勺重重一击将其砸晕,让庞广胜将他带下去处理掉。 折墌城里的叛军可以招降,但这种牙军叛徒,必须一个不留。 带下去秘密处死,以免引起降卒恐慌。 “现在怎么办?”
魏虎收刀入鞘。 朱秀沉着脸道:“薛修明如果往原州逃,说明原州一定有接应他的人。定难军已经有一月多没有动静,我担心党项人会趁机南下滋事,一定要赶在他逃出泾州前,将他截住!”
魏虎道:“安定县还需要你来坐镇,派关铁石前去追击薛修明,我亲自率人去追薛修亮。”
朱秀道:“有劳魏大哥亲自跑一趟了。记住,如果追上,薛修亮不问死活,但许兴思千万不可伤他性命,先将人抓回来,我再想办法找机会接触王峻。王峻是皇帝心腹,能不招惹最好,若是许兴思死在泾州,他一定会将账算在我们头上。王峻是小人,没必要跟他结下死仇。”
“我知道了,五日之内,定有消息传回。”
魏虎点点头,命庞广胜火速挑选出五十余骑军,一行人往东疾驰而去。 朱秀率人清理战场,而后返回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