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纳兰大人放下今生的红尘之事,可以做到无悲无喜无感无恨了吗?”
那人接着问了一句。纳兰静雪抬眸望着他,“放未放下,并不在于说,而是在于心。”
“纳兰大人可还记得留国私寮,揽月楼。”
那人没有再说什么,欠了欠身,款步下了辩经台,待走到一个同样戴着斗篷的“俗家子弟”面前,他转过身,向纳兰静雪说道:“也许,放下前尘往事的纳兰大人,偶尔也会怀念故人吧。”
自“揽月楼”三字一出,纳兰静雪便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他的眸光闪了闪,又极快地垂掩了下去,人依旧站在高台上,风吹衣动,看上去那么平静,却又是与往常不同的平和悠然,仿佛被一根钢丝绷紧的样子。而另一边,另一个戴着斗篷的男子已经掀开了自己的风貌,露出一张清秀但略显憔悴的脸,他讶异地望着纳兰静雪,几乎毫不犹豫地喊出了另一个名字,“水月。”
纳兰静雪站着没有动,脸如罩上了一个面具,就这样岿然地立于原地。——其实,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会有这一幕,他以为自己做了足够的准备,原来还没有。在那个人提到“揽月楼”,在“水月”这个久违而屈辱的名字响在耳侧时,纳兰静雪就没办法再控制自己。他的手有点发颤,腿却绷得更紧。不敢去看那个叫他名字的人,他不太确定自己可以准备出最好表情去面对这个“故人”。“静雪。”
熟悉的声音顺着密音传到他的耳侧,纳兰静雪轻呼了一口气,用眼角的余光,去搜寻那个隐藏在人群中的身影。“水月,真的是你!”
那个人惊喜地连走了几步,待到了纳兰面前,他仔细地看着纳兰的脸,似乎研究了很久,最后终于能确定,“就是你!我还记得你这头白发!那个该死的老畜生!”
来人非常自来熟,根本不管纳兰静雪的反应,说着话,就要冲上去抓住纳兰静雪的手。这一变故,让在场的人皆是一片哗然。极少人知道纳兰静雪的身份来历,他似乎就是这样突然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即便有人知晓一些什么,也不过是寥寥几句“富商之子”“命定之人”的字样,也正因为纳兰静雪的身世实在太神秘,所以,反而更加增添了他身上的光辉。现在,这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人,竟然口口声声说他认识纳兰静雪!而且,说出来的话还如此之奇怪。纳兰静雪一直沉默着,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同,知道那个人冲到了他的面前,他才淡淡一笑,风轻云淡地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弦月。”
——如果,便是默认了。人群中,似乎很快就有人想起了揽月楼是什么地方。“那不是留国很有名的娼寮吗?”
一个人大声嚷嚷道:“听说里面的美人全部以月为名,个个都是绝色!”
“纳兰大人原先来揽月楼的?”
“……水月?”
“水月我听说过,据说十多年前,是小倌里的头牌,特别销魂啊——啊!原来他就是纳兰大人!不会吧,那我们岂不是受骗了!”
底下的猜测,窃窃私语,惊呼,鄙夷的喊声,如海潮一般,此起彼伏着。其中哪些是自发的,哪些是策划的,已经无从考究了。纳兰静雪就这样站在风口浪尖之中,发饰整齐,绝世清美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不,他带着一缕再轻松不过的笑,对这位“无意间”碰到的故人,淡而平和地打着招呼,“好久不见。”
余下的,什么都不需要再说。那个似乎一直窝囊无用、不大管理政事的沙地王,在此时霍然站起。“纳兰主持,希望你能给本王一个交代,什么揽月楼,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从未像现在这么洪亮过。纳兰静雪转眸看他。从他接待无尘宫的访客那天起,就在策划着今天这件事吧。纳兰静雪在国民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高,许多决策,连沙地王都办不大的事情,他可以办到。这样的记恨并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今天才终于找到了契机。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纳兰以为一切都可以抹平,然而发生过的事情,会一直在那里,静静的,悄悄的,即使蒙满了烟尘,却永远不会有消失的那一天。总有人将他挖出来。这样也好。“正陛下听见的那样。”
纳兰依旧微笑,眉宇之间不见丝毫慌乱,简直称得上坦然了,“静雪曾是揽月楼的头牌,艺名——水月。”
全场一默。高台之下,乔装成路人的萧逸,轻轻地叹了一声。本不愿让他重提那段不堪的往事,可到底,天不随人愿。到头来,只能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用如此不堪的方式重新回首。果不其然,下面已经有人叫嚣了出来。“哈哈,哈哈,原来你是水月!老子还记得你,你长得真是越来越美了,你不说,老子都认不出啦!”
一个满脸横肉,酒糟鼻,眯着眼的猥琐老头推开众人,三下两下爬到了嘉宾环立的高台中间。也正是纳兰静雪此时矗立的地方。“还记得老子不?”
他粗鲁而轻佻地看着沙地人心中曾经的神子,又一脸猥亵地回忆道:“啧啧,真是大美人啊,不过,当年就是一个小美人了,你当年恩客无数,记不得老子也正常,老子不怪你,倒是老子这些年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小小年纪,跟个妖精一样!”
纳兰静雪依旧没有动。那双琉璃般清透明镜的眼睛,就这样安然地看着来人,还是无所表情,可眸底还是划过了刺痛,不由自主,无法控制。他确实不记得这个老头了,这个老头,也可能根本只是过来演戏的。可是,他记得很多同类型的人。在那个阴暗的,潮湿的,一个房间挨着一个房间的揽月楼里,他被锁在最里面的那个小屋里,屋子上挂着“水月”的字样,他就这样蜷缩着一直睡一直睡,如果听到锁声响,他就会抬起头,小狗一样,等着客人喂食,馒头,清水,剩菜剩饭,他总是吃得狼吞虎咽,也只能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食物上去,至于其他的,不能管,也不能想。是啊,他当时已经初见美貌,是揽月楼最红最受欢迎的小倌,所以客人很多,他总是睡不够,好容易忍住全身的伤痕睡着了,又会被摇醒,然后,他像小狗一样趴在床上狼吞虎咽地吃东西,任由别人对他为所欲为。他不停地吃,将那些掉在地上的馒头渣一粒一粒捡起来,很专注地吃。即便吃撑了,也没办法让自己停下来。就这样吃吃睡睡,睡睡吃吃,仿佛那便是自己一马平川的人生。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呢?纳兰静雪偶尔回想,却已经想不起来了。再然后,他被几个人带走,说是一个达官贵人要举办宴会,需要一些乐子。他被送到那个宴会上当了他们的乐子,千篇一律的折磨,不过,因为要取悦客人,所以这次的折磨比以前更彻底一些,皮鞭不用说,蜡烛沸油之类,他也习惯了,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只是一味地隐忍,直到——直到听见宴会里的一个客人信口说道:“你听说了没有,纳兰姑娘被皇帝赐死了。听说太子为了这件事,差点与皇上闹翻了。”
“不会吧,怎么就赐死了呢?”
“说来话长,好像是纳兰姑娘勾引太子吧……”客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在台上听得分明,表情却木然得像一副厚厚的面具。回来后,莫名其妙的,他的头发一夜间全白了,而那一年,他才不过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