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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不到两点钟,幸福屯的全体社员早早来到了小学校操场。
操场上人越聚越多,议论纷纷。 四姑娘凑到牤子身边,看牤子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不敢多言语,只是问道:“牤子哥,你说这事小梅知道吗?”“你问我,我问谁去。”
牤子不理四姑娘。
一伙人正在用桌椅和木板搭台子,很快就搭好了。 没过多时,一伙文艺宣传队走上了台。 在那伙文艺宣传队员中,四姑娘一眼就认出一个人来,这人不是别人,是小梅。 “牤子哥,你看,是小梅。”牤子哥一愣,顺着四姑娘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小梅在其中。 这是怎么回事? 牤子和四姑娘不容分说,穿过挤挤擦擦的人群凑到前去。 四姑娘冲着小梅轻声喊道:“小梅,小梅。”
小梅听到了喊声,走下台子,见到了牤子和四姑娘。 “你怎么来了?”
牤子急切地问。
“公社安排我们来的,我是中心校文艺宣传队员。”小梅显然还不知道发生的事情。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大会?”
四姑娘一脸阴沉地问道。
“学校告诉我们,说是幸福大队社员大会,派我们文艺宣传队来热场演出,大马车去把我们拉来的。”小梅兴奋地说,“刚才我还在想你们会不会来呢,一会儿有我单独演唱的歌,还有小合唱,我妈和我爸来了吗?”
四姑娘要说什么,被牤子拦住甩向一边没让她说。 牤子说:“我们也不知道是啥会,我没看见叶老师和婶,你一会儿演出完是不是就回去了?”
“应该是,开会前演出,演完就走。”
小梅回答。
牤子怕四姑娘说漏嘴,赶紧说:“那你快忙去吧。”“嗯,你们别忘给我鼓掌。”
小梅又高兴地走上台。
演出很快开始了,文艺宣传队锣鼓唢呐齐上阵,独唱、小合唱,还有三句半、数来宝,社员们一阵阵掌声雷动。 大约四十分钟的演出结束了,文艺宣传队刚刚撤出,公社和大队领导就走上台,两边分列着手握钢枪的民兵。 大会开始了,有人带头呼喊口号,口号震天,接着公社领导宣读文件,经人民公社研究决定,公社集体食堂暂时下放到各家各户,继续分配社员自留地,所有手工业,包括油坊、豆腐坊、粉坊、木工、铁匠、裁缝、编织、熟皮子一律由公社集体开办,畜禽由社员家庭代养。 公社领导掷地有声:“要彻底改造小资产阶级手工业,以前的既往不咎,但是对待破坏社会经济秩序的剥削分子、投机倒把分子决不容忍,要彻底揭发他们,要坚决同他们斗争到底。”又是一阵口号声。 口号过后,民兵把一伙地主富农捆绑着带上台来,分列两边。 就在这时,几名公安押上台五个人来,这五个人中有小梅妈和叶坤。他们是带着手铐押上台的,而且人人都是鼻青脸肿。 批斗开始了,那些事先安排好的人纷纷上台,慷慨陈词。 其中就有幸福屯的小墩子,不知他从哪儿冒出来,这小子一上台就振振有词,有理有据,慷慨激昂。 “大家好,我叫张才,是幸福屯生产队的小木匠。同样是做手工,我们是为人民公社,凭什么有人做手工就为自己?如果咱们社员种地打粮都自己分了,谁还管国家? “有些人嘴上说得好,白给大伙干活,他这是诬蔑我们人民公社,今天的天下没有奴隶主,更不需要这样的奴隶! “说是为人民服务,那就奇怪了,为什么大伙要给你送东西?你是没伸手要,但这事是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着。 “要我看大家是公社,这样的人就是私社,私社就是资本主义!打倒资本主义!打倒小资产阶级!”
小墩子的讲话带有煽动性,赢得了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想不到小墩子的嘴茬子比花喜鹊有过之无不及,这人才之前还真没发现。 事先安排好的人发言之后,是社员群众自愿上台发言,公社领导喊了半天,没人上台。 这时,大队刘支书坐不住了,他站起来搜寻一遍喊道:“幸福屯生产队的牤子来没来,他最近功劳不小,这小伙子很有思想,将来大有可为,下面,请他上来说一说,大伙给点掌声,鼓励鼓励!”
牤子听到大队刘支书在叫他,这时候,居然让他上台讲话,他情何以堪? 操场上已经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样严肃的场合不能不去。 牤子硬着头皮,十二分不情愿地走上台。 此时,凡是幸福屯的人都目瞪口呆。 牤子来到了台上,他还没有想好要说什么,该说什么。 刚才小墩子的一番话让牤子听得毛骨悚然,虽然没有直接点名道姓,但很明显是指向小梅家,他想反驳,却无懈可击,即使有不同观点,这里也不是反驳的场合,他也没有反驳的资格。 叶坤老师和小梅妈面无表情地站在台上,低着头。 牤子一上台,两个人都把头抬了起来,复杂的表情溢于言表。 牤子没敢看,他此时的心情是旁人难以想象的。他发自内心不想发言,可是,不能不说,不说不代表无能,如果无能能蒙混过关也就算了,关键不是无能这么简单,此时上台不表态,意味着无声反抗。 情急之下,牤子忽然想起王奎队长早晨说过的话和《社会主义好》的歌词,只好借来一用。 牤子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话筒,望一望操场上的密密麻麻的人群,清清嗓子说道: “谢谢领导抬举我,谢谢大家的掌声,我叫何百胜,外号牤子,我就是幸福屯一名普通社员,让我干活我没说的,让我讲话我嘴笨,但我相信,无论啥事,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社会主义江山人民保,人民江山坐得牢,反动分子想反也反不了,社会主义社会一定胜利,共产主义社会一定来到,一定来到!”
牤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但是他听见了掌声,雷鸣般的掌声,他踏着掌声走下台去。 “好!说的好,这位牤子发言的中心思想就是:‘我们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反动分子想反也反不了’,这就是我们今天社员大会的目的,我们就是要同阶级敌人斗争到底!幸福屯不愧为幸福屯,藏龙卧虎,来,再给牤子点掌声!”
这是公社领导说的话,这话把牤子说蒙了,他的发言不是这个意思,但领导说他是这个意思,他所受到的褒奖比抽他几鞭子还难受。 总算应付过去了,大队刘支书又带头使劲鼓起掌来。 接着,公社派出所公安宣读了县公安局的批复文件。 宣读完文件后,台上五人,包括叶坤老师和小梅妈,被立即被送去县里特殊劳动场所。 五雷轰顶,幸福屯所有的人,特别是牤子、王奎队长、四姑娘,还有花喜鹊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会这样?牤子没有料到,王奎队长没有料到,幸福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 只有叶坤和小梅妈心知肚明。派出所在问他们的时候,拿着调查组核实的数据,他们无论如何也对不上多余粮食的去向。 叶坤和小梅妈还算刚强,甘愿受折磨,可是卖豆腐的老魏却说了实话,供出小梅妈卖过他粮食,他又把粮食转手卖给了别人。 本来邹杰带领的工作组只想搞搞批评教育,走走过场,没有准备把谁怎么样,但揪出这种事情来,性质就严重了,以至于这样的后果。 社员大会结束,牤子想找邹杰,可是今天根本就没见到她来到现场。 事不宜迟,这事不能再瞒着高老头,虽然希望渺茫,但他出面,或许还有转机。 牤子回到幸福屯的时候,小梅家的大部分粮食、两头生猪和鸡鸭鹅都被拉走了,拉走的还有那台小梅妈钟爱的缝纫机。 牤子向王奎队长打过招呼,到社里牵出枣红马,骑上它直奔果园找高老头。 高老头听说此事,立刻没了精神,沉默了良久,说道:“活该,脚上泡都是自己走的,不然他们永远不知道这天下是谁的。”
话虽然是这样说,高老头还是穿上他那件旧军装,戴着功勋章,骑上枣红马,一路飞奔去了县里。 牤子无精打采地走回幸福屯,他脑子里想的是小梅,还有她的弟弟小光。 小梅知道了会怎样?她的工作会不会受到影响?小光谁来管?小梅家以后生活怎么办? 此时的天空格外晴朗,但是牤子的心里一片阴暗。走着走着,快到屯里,他远远就听见吵闹声,又出什么事了? 牤子加快了脚步,后来干脆跑了起来。 原来,以四姑娘为首的一群年轻社员,围住了木工房的院子,小墩子被揪了出来,大伙正逼着他的父亲揍他。 牤子看到的时候,张木匠正操起木板追打小墩子。 放在平时,牤子高低不会让这一幕在他的眼皮底下上演,可是今天不同,尽管他找不出小墩子的毛病,但他从心里希望有人揍他一顿。 “我让你信口开河,今天我打不死你,你就是我爹!”
张木匠看来是真动了怒气,在社员们的怂恿下,满院子追打小墩子,多亏王奎队长及时赶到,小墩子才躲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