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是陈浮玉亲自预约的。 她和陈文霍都提前请了假,带陈乙去国外检查——检查项目花了三天左右,等结果又费了四五天。 出结果那日陈乙也在现场,陈浮玉拿着检查报告,脸色不太好看。但她对自我情绪的控制能力很强,所以并没有将自己的心情表现出来,只是微微皱着眉头。 陈文霍:“……怎么会是反社会人格呢?不应该啊!”
他把那份检查报告翻来覆去的看,但不管怎么看,陈文霍都想不明白。 他低声自言自语:“我和你都挺健康的啊,也没有遗传病,从小教孩子也没有懈怠过——怎么会是反社会人格呢?”
别说陈文霍了,即使是表面上仍旧维持镇定的陈浮玉也感到疑惑不解。 正如陈文霍所说,他们夫妻两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都很健康,也没有家族遗传病史,三代直系亲属里也没有出过什么变/态。 至于家庭教育这方面,陈浮玉惯来自信,怀孕之前还和陈文霍一起上过新手父母班,自己在工作之余抽空自主学习了一部分儿童心理学。她敢用自己从小到大都名列前茅的成绩发誓,自己对陈乙的家庭教育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呢? 夫妻两疑惑的目光同步望向医生,医生无奈,道:“反社会人格的形成确实会和患者的家庭条件或者童年经历有一部分的关系,但并不是所有的患者都是如此。”
“反社会人格是一种病态的人格性障碍,严格来说,它是一种不健康的心理疾病。就像心脏病也分先天和后天一样,也有人先天就是反社会人格……” 陈文霍刷的站起来,有些生气:“你说我儿子是天生的变态?!”
他个子高,黑皮肤,长得又凶,瞪起眼睛来格外吓人,医生都被他吓得一哆嗦。 陈浮玉踹了下他小腿:“坐下。”
陈文霍不情不愿的坐下了,但脸色还是很难看。 陈浮玉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医生,您继续说,我有心理准备的。”
医生干咳一声,回神,继续道:“不过经过我们的观察,他并不是那种攻击性很强的高功能反社会人格,智力仍旧在正常范围之内,而且具备一定的自我克制能力,能约束自己遵守规则——总的来说,他属于比较安全的可约束型。”
医生又给陈浮玉和陈文霍看了一些资料。 大人们讨论这些事情时倒是没有刻意回避陈乙,陈乙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用陈浮玉的平板玩开心消消乐。他对诊断结果没什么感觉,但是不太喜欢那个医生。 他不喜欢被人说有病。 检查结束,一家人回到下榻的酒店收拾行李。 陈文霍一边折衣服往行李箱里面放,一边偷偷去瞧妻子的脸色——陈浮玉坐在落地窗面前,正在用电脑线上会议处理一些工作。 等到陈浮玉把工作处理完了,陈文霍才走到她身边,开口:“浮玉,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很……” 陈浮玉:“很奇怪,很不可思议?”
陈文霍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陈浮玉往隔壁小房间看了一眼,小房间门是开着的,陈乙裹着毯子正在睡午觉,呼吸匀称起伏。 她长呼出一口气:“我刚刚打电话问了我妈,问到了一件事情。”
“我还有个舅外公。”
“啊?”
陈文霍露出迷茫的表情,“舅外公?我怎么没有听妈说过?”
“别说你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陈浮玉脸色不太好看,稍稍压低了声音,“我妈说舅外公脑子不太正常,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跑进山里失踪了。”
“虽然有报警,但那个年代警力和设备都有限,所以最后也没有找到。我老家是个小地方,地方警局办事情没有那么严谨,过了几年没有找到线索,就给销户算死亡人口了。”
陈文霍:“你舅外公也是反社会人格?”
“那我怎么知道!”
陈浮玉没好气的看着他:“我都没有见过人,谁知道他是反社会人格还是单纯的精神病?不过我用反社会人格的几个特征问了我妈,我妈说舅外公也不是这样——他就是经常一个人盯着山的方向自言自语,也不和外人接触,总是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看书。”
“没有伤过人也没有抢过谁的东西。”
陈文霍挠了挠头:“这听着不挺正常的吗?万一你舅外公只是不太会和人聊天……我也这样嘛!遇到陌生人就跟见了鬼一样,不会说话只想装死……” “谁知道呢。”
陈浮玉叹了口气,道:“医生说如果直系亲属有精神病史的话,孩子变成反社会人格的可能性也很大。虽然人格可以通过后天塑造,但不排除部分孩子生下来脑部结构就异于常人的可能性。”
陈文霍见妻子十分伤神的模样,连忙搂着她的肩膀安慰:“医生不也说了吗?小乙攻击性不强,配合心理开导和药物研究,好好约束他是不会主动伤人的。”
他们怕吵醒小孩,刻意压低了声音聊天。 不过躺在小房间里的陈乙根本没有睡觉,他闭着眼睛在发呆,虽然听见了父母担忧的讨论,但陈乙并不为父母的担忧而愧疚,他在想什么时候可以回家,他想吃家里阿姨做的虾饺。 陈乙是那种记性很好又很聪明的小孩,很多事情大人只要嘱咐他一次他就可以记住。 原本陈浮玉以为儿子的好记性应该能更好的记住她教的规则并好好约束自己;但很快陈浮玉就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陈乙确实记住了那些她再三教导的规则——但他不一定会遵守。 比如说明明教过他不能随便打人,但没过多久陈浮玉和陈文霍又会收到幼儿园老师的电话说他们家小孩和某某某打起来了。 好消息是他之后打架都是因为对方先来招惹他。 坏消息是陈乙下手永远不知道轻重——又或者说他明明知道但是无所谓。 陈浮玉教他不能把人打出血,他就改成踹人家肚子,掐人家脖子。 陈浮玉教他不能攻击人的致命部位,他就改成捏人家麻筋,用打火机点人家头发。 他撒谎成性,报复心极强,一件小摩擦能记好几个月,连续报复对方四五次才会解气。 之后陈浮玉就不再送陈乙去幼儿园了,给他在家里请了家教,课余时间就让陈文霍随时随地带着他;陈文霍现在的职位实在是不方便看小孩,干脆自请降职调去了村镇。 村镇警察局规格制度不那么严格,他空降下去职位不低,老婆又不在身边,平时就能顺理成章将儿子押在身边看守。 陈乙是七岁转学回到林下县,正好是读二年级的时候。 陈文霍开车到林下县那天是个天气很好的晴天,七月份,蝉声细密得像一张网。 奶奶知道他们要来,提前在路口等,车到后陈文霍把行李搬下车,却见陈乙还在车上没有下来。 车子一面车窗朝着马路,一面车窗朝着群山。 陈文霍站在朝马路的那一面车窗外面,弯腰透过车窗往里面看:陈乙趴在朝群山的那面车窗上,看得很专心,姿势维持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改变。 陈文霍屈指敲了敲车窗:“在看什么呢?下车了!”
陈乙应声,回头下车。他下车后,陈文霍也不禁抬头往群山那边看。 林下县紧挨着一片连绵的山,因为地方偏僻,所以那些山也没有单独命名,只是被笼统的称之为林下群山。 夏日的群山呈现出一种浓厚的青蓝色,晴朗而美丽。 不知为何,陈文霍忽然想起了妻子的那位外舅公。 仿佛是鬼使神差一般,陈文霍问了陈乙一句:“小乙,你刚刚在看什么啊?看得这么认真。”
小小的陈乙正在帮奶奶搬东西,闻言十分自然的回答:“在看山。”
陈文霍笑了笑:“山远看也没什么好看的,下次爸爸带你去山上露营玩,那才有意思呢。”
陈乙回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父亲:“可以吗?”
陈文霍揉了揉他的脑袋:“当然可以啊!”
答应儿子之后,陈文霍又暗嘲自己最近是奇幻小说看多了,才会想到那位外舅公身上去。 不就是看山吗?小孩子从小在市中心长大,没有见过这么多连绵的群山,觉得新奇所以多看几眼,多正常的事情。 陈文霍很快便将那点异样的感觉抛置身后,忙起了正事。 陈乙的转学手续要办,入学之前还要事无巨细给他写一条规则书让他背好,工作调动也诸多事情堆着没有解决。刚回到家的头三天陈文霍忙得团团转,也没什么时间去管陈乙。 他觉得反正是在乡下老房子里,就一个邻居还常年不怎么串门,陈乙也不爱出门,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陈文霍的想法实际上是对的。没有他领着,陈乙压根不会和陌生人社交,每天早上起来了就去帮奶奶做点家务,吃饭,拿着平板看海绵宝宝。 奶奶担心陈乙天天看平板会把眼睛看瞎,就哄他去阁楼上拿书来看。在老人家眼里,电子产物就和慢性毒药没什么区别,看久了是会瞎的;但书就不一样了! 读书人的事情,那能叫熬眼睛吗? 等到陈文霍好不容易忙完,回过神,才发现儿子已经快要住在阁楼上了。 他觉得奇怪,吃饭的时候顺口问了下奶奶:“妈,那个阁楼是爸以前的书房吗?”
奶奶:“嗯?阁楼吗?那倒不是——是我舅舅以前的房间。”
陈乙的奶奶是陈浮玉的亲妈。 因为陈文霍是入赘的,所以陈乙管外婆叫奶奶,姓也是跟着妈妈姓。所以陈乙奶奶的舅舅,就是陈浮玉的外舅公。 在脑子里迅速理清楚这段关系后,陈文霍感觉自己太阳穴的青筋都在突突乱跳。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是和那位外舅公相关的事情,就会格外的让他不安。 但他不好在老人面前说长辈的坏话,于是话头一转聊起了别的:“外舅公有书房?他上过学啊?”
奶奶脸上露出怀念的表情,道:“何止上过学哦,我记得舅舅还是个大学生呢。”
奶奶的回答让陈文霍也吃了一惊;毕竟是在奶奶小时候,那年代一个大学生的含金量可想而知。 “……是挺厉害的,怎么就——疯了呢?”
奶奶皱着眉:“谁知道呢,刚毕业回村的时候人还好好的,后来跟着他那个外国人教授去山里研究什么地方民宿,没几个月人就疯了,整天说一些没头没尾的胡话。”
陈文霍听得心脏突突乱跳,追问:“那外舅公平时都念叨一些什么?”
奶奶回忆了一下:“那么久之前的事情,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和颜色有关的……” “是红色。”
陈乙突然开口,接上了奶奶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