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念冷冷的看着她，罗扇轻摇，窗外流萤点点飞舞雪白橙花之间，愈加显得她临窗而立的面容娴静，“林姨娘有什么大可明说，这般冷嘲热讽，请恕我猜不出来。”

楚常云的目光淡淡扫过来，“林娘！不得胡言！”

那语气虽是平静，却依旧表明是不想多谈此事，林姨娘原本话都到了舌头尖上，突然被制止，一时发作不得，不由气得满面通红狠狠绞着手中的绢子。阁中有浓重的草药气息，阁子太小，人又多，难免有些窒闷的气息，有小婢女上来往角落的八珍兽角的镂空小铜炉里添了一勺百合香的香屑，香料才燃起来，已有年长的姑姑三步两步的赶上来朝着后脑勺就是一掌：“不要命了么？什么时候了还敢用香料，才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不怕伤了姨娘的贵体。”

她犹不解恨。虽不敢朝着楚念，可口中依旧碎碎骂道：“狠心短命的东西，不怕再有人混了麝香进去害姨娘么？“楚念不说话，只瞟了许才一眼，许才会意，一把握了那姑姑的手腕出去，口中呵斥道：“虽然荷香你是姨娘的陪嫁侍女，但府里规矩怎能疏忽，即便你要管教那些不懂事的，也不能当着老爷的面管教，成什么样子，嘴里还不干不净的。”

他推了荷香出去，吩咐旁边的人，“张嘴三十，好好叫她记着教训。”

安姨娘一直静卧在床，未曾出声，直听到要掌荷香的嘴才露出惶急的神色，才要开口求情，见楚常云只是毫不动容，只好无可奈何的把话咽了下去。林姨娘冷哼一声，指着那观音像道：“这里是念小姐所送的无疑吧？”

楚念瞥了一眼，从容道：“是“。她语气一冷，“那么念小姐好机巧的心思，好狠毒的心思。”

她掩不住眼底冷毒而得意的光芒。顿一顿，“安姨娘缘何会小产，正是麝香熏染之故，太医已经查过，安姨娘所用香料所食食物皆无沾染麝香，而安姨娘失子正是因为她太过看重念小姐所送的这观音像。”

安姨娘听到这里，顿时掩面，伏在楚常云胸前痛哭不已，她小小的肩膀大力的瑟缩着。抖动的起伏像海浪样一涨一落，似乎不能自持。“妾身感念念小姐心意，送来这观音送子，臣妾又求子心切，想早日为老爷诞下一子半女，便日日在跟前前诚心祈福，谁知……”她指尖发颤，捧起那观音像猛地摔在地上，“谁知这里面竟塞满了麝香…”“啪”的一声，那石膏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碎片四溅，同时从观音像里滚落许多褐色的麝香，那样浓郁的气味，全场的女人都嫌恶的秉住呼吸，别过头去。“这石膏像是念小姐遣人送来的，送来之后就悬在那里没人动过，除了念小姐还有谁能动手脚？”

安氏恨得死死咬了唇，目光几欲噬人，她痛哭失声，“老爷，老爷，妾身好害怕，妾身最近一直怕的做噩梦，妾身已经很小心翼翼了，从不敢得罪念小姐，为什么她还要害了妾身腹中的孩子？”

她猛地抬起头来，眼睛迸得血红，几乎要纵身扑到楚念的身上，“念小姐，若是妾身什么时候得罪了你，妾身可以直接跟你赔不是，但你不能害我的孩子，你不能。”

木叶稍稍上前，似乎想不动声色将楚念掩在自己身后，楚念更是皱着眉，只想避开安姨娘失子后形如疯癫的情绪。然而楚常云上前一步，紧紧捉住了楚念的手腕，他的手心有黏腻的冷汗，那种湿冷的触感有发滑的虚弱，他逼视着楚念，吐出喉底的暗哑，“念儿，这石膏像是你送的，那你有没有？”

“不会，念小姐断断不会。”

五姨娘上前两步，婉声劝道：“老爷忘记了，妾身当初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是念小姐想尽办法照顾妾身，她既然肯与妾身为善，又怎会去害死素来毫无交集的安姨娘的孩子？念小姐心善的很，不是这样的人。”

“五姨娘，时移事易。您和安姨娘是不一样的。”

林姨娘笑吟吟的吐出冰冷的话语，像小蛇的信子“吱吱“的攒向五姨娘，“念小姐是府中嫡女，而你同念小姐关系颇好，生下的孩子自然是会站在她那边，再加上如今府里并无世子，念小姐大可凭借这孩子前途无量，但是安姨娘若是生了这孩子，念小姐之前的计划就全被打乱了，筹划许久的事情一朝破灭，是个人都会愤怒失去理智的吧。”

所谓情势，林姨娘已经一针见血，府中其他人大约也是这样想的吧。五姨娘本就是沉默的性子，哪里说得过能言善辩的林姨娘，一时无言，只是反复道：“念小姐是医者，她心善的很，不会这样做。”

楚常云看她一眼，“芸娘，或许是林姨娘想得太多，但的确，有时你看人未免太简单了。”

五姨娘闻言讷讷，复又底下了头，“老爷这样看妾身么？”

她苦笑，终于沉默。“但念小姐是您的亲生女儿，妾身始终相信，念小姐不会这样做。”

楚常云不再理会她，只看着楚念道：“念儿，我只要你回答，做过或没做过？”

屋子里内静极了，遥遥却只听见远处青蝉在杨柳间喋喋不休，声声知了知了，风动竹影移，月光渐照东天，紫铜鹤顶蟠枝烛台上的蜡烛燃的正旺，化下的滴滴红泪，当真如红泪一般般，静静低垂落无声。楚念静静的看着他，“我回答了父亲就会相信么？还是父亲心中其实早已认定是女儿所为，那么女儿此时的回答与否其实真的无关紧要。”

楚常云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直欲看到她眼眸深处，语气更是有森森的凉意漫出，“念儿，你一向聪明懂事，父亲相信你不会做出如此恶毒之事，但父亲需要你自己告诉我。楚念稍稍侧首，眼角的余光望见倚墙而立的五姨娘，暗红的烛光散落她眉间眼角，神色悲悯，是怜自己，也是怜她。“女儿是楚府长女，自幼在楚府长大，是父亲亲手抚养了我，我知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如何会做出损害楚府子嗣的事情？”

楚念的眼中不可抑制的漫上泪光，酸涩之味亦哽上了喉头。树影透过轻薄的蝉翼纱映入室内，枝叶纵横交错，似迷茫诡异而不可知的人生，楚常云的眸中有炽热一点弥漫上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潭。林姨娘急切道：“老爷断断不可心软，若不狠下心肠查个明白，只怕以后是非更多。”

楚念转头望着安姨娘，“这观音像是我半月前让阿真亲手送到的吧。”

安氏哭红了眼睛，瞪着她哽咽道：“是，若非这半月来我日日对着这玩意儿，我的孩子也不至于是这样的下场。”

楚念静静看着她，道：“父亲，这观音像是我在国寺里求来的，在送安姨娘前我已放在苏姨娘院子中数日，所以断断不会有问题。”

林姨娘连连冷笑，“有无问题并非你说了算，在苏姨娘院子里放了数日便可证明你的清白？安姨娘小产，你无可辩驳。”

风吹过千叶修竹声响沙沙，好似无数的雨点落下，楚念转首，窗外确是满天星光，银泄千里。“怎么会证明不了呢？”

楚念忽而微笑出来，望着楚常云深深的眼眸，“因为苏姨娘已怀孕两月，如果此观音像里有麝香，首先受害的人会是她了。”

突然被提起，苏姨娘顿时红了脸颊，只低首不语。楚念望着来不及掩藏好震惊神色的林姨娘，“自然林姨娘也会怀疑此观音像里本无麝香，是我为了送安姨娘专门所加，可是我又如何得知这观音像安姨娘是朝夕相对还是放入库房置之不理，我不过是楚府的一位小姐，没有神机妙算，更不曾在安姨娘有孕后踏足半步，若真行此招，实在是险之又险。”

她的话未完，楚常云的眼里顿时如倒映进满天银河繁星，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似乎都舒展开来，定定的看着那苏姨娘，喜道：“真的？真的是又有孩子了？”

苏姨娘稍许红着脸，应了一声，轻声道：“妾身当日在花园泛起恶心，念小姐为人善良，立即出手相助，后来又请了太医来看过了，应该是错不了的。”

楚念稍稍低头，末了眼波冷淡地拂过楚常云的脸，旋即安静地垂目。只听苏姨娘轻声道：“妾身如今胎像还未满三个月，恐怕不稳，所以一直不敢张扬此事。”

楚常云欢喜的宛如孩童道：“爱妾，那你先坐下来，不要动了胎气。”

苏姨娘笑一下，依旧垂眸，“不碍事的，念小姐将妾身的胎照顾的很好，老爷还要好好多谢念小姐呢，不能让她受冤枉气。”

楚常云神色一滞，略带犹豫的看向旁侧，“念儿……”林姨娘犹不肯死心，挣扎道，“不是念小姐亲手所为，也有可能是旁人，那观音像不是阿真送来的吗？或是只是阿真也未可知？”

“阿真？”

楚念含着渺慢如烟云的笑意，逼近了看她，“如果不是阿真，会不会是与她交好的绿启？不是绿启，会不会是其他院子里的丫鬟？如你这般，何时才肯善罢罢休？岂非府中大乱，人心思变？”

“老爷……”林姨娘极委屈，扭了绢子娇声唤。楚常云不耐烦的看她一眼，“林娘，这一晚你咬着念儿不放，已经闹腾得够厉害，念儿说的不错，少生是非，你该学学五姨娘，学人家是如何贞静有礼。”

他思考片刻，冷声道，“来人，送林姨娘回去，让她每日抄写三十遍《女训》，不学会静心安分，我不会放她出来。”

林姨娘待要再说，终于被楚常云眼神吓住，恨恨看楚念一眼，掀了帘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