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去搀扶沐老先生,小刀扶着沐老爹的手臂,顿感老爹又清瘦了,该是病还未好,身体还有些发热。沐老先生未抬眼皮,微微垂头,咳嗽两声,说道:“陈大人仁义,百姓之福啊。老夫也不矫情了,那您随意,随意……小春,看茶!”
小春顿时响亮的应声道:“是!馆主!”
放下手中的药方,哧溜钻进内室去泡茶。看病的百姓对这位冷面的陈大人,既想亲近,又畏惧陈锋的威严,均是恭敬的让到一边,只小声窃窃私语。陈锋也习惯了这样的氛围,自顾找个地方随意坐下,便四处扫视起来。小刀扶着沐老爹坐回脉案后,妇人也抱着娃娃小心翼翼的回来,沐老先生继续说道:“行了,抱回家吧,没事儿,以后别让孩子拿糖当饭吃,日子好了,也不能这么宠。这蛀牙呀,换牙后就好了。”
妇人连忙道谢,并付了诊费,走前还对着陈锋弯腰行了一礼。小刀又坐在看诊椅上,百姓对这种情况已是见怪不怪,若刀爷来了,不去脉案前坐一会儿,那才奇了怪呢。小刀昨夜受了不少伤,尽管都不算严重,但此时也有了正当由头看病。坐下后,立马撸起袖子,露出灼伤的小臂。把陈锋的来意,抛之脑后,一脸痛苦模样,五官纠结的说道:“沐老爹快给我看看,要不要紧,我这疼的很啊。”
沐老先生看着小刀明显是被烧伤的手臂,马上拿出棉帕轻轻擦拭几下,紧忙吩咐道:“亮子!快拿酒来,别忘了还有桐子油。”
小刀手臂的烧伤处,有婴儿巴掌大,水泡已经破裂,黏在皮肤上,渗着血丝,对于小刀来说,实在算不得严重,但奈不住小刀的夸张表情,和沐老先生的心疼。等候的病人也是借机伸长了脖子,还窃窃私语着:“真伤了?”
“不会吧?”
“哪次不是装病,沐老先生也惯着他,但这次好像真的受伤了哎?”
“应该是真的,不是说怡红楼进去马贼报复了吗?刀爷又不是真个是铁打的,打打杀杀哪有不会受伤的道理。”
“那也不是今天的事儿啊,你看刀爷这……”“咱们别多嘴,陈大人还在呢,这老少断袖……咱们自己城里知道就行了,可别抖出去,万一刀爷因这事被摘了帽子,那以后谁罩着咱们。”
“对,对,别说了……”尽管几人越说声音越小,陈锋和两个手下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陈锋原本面无表情的木头脸,顿时强撑着没有裂开变形。娄明青和李柏然,两人瞪大眼睛对视,老少断袖?真是让人又惊讶,又想笑。听着百姓的传言,似乎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两人是死死的抿着嘴巴,胸腔微微震动。奋力憋着,快要憋不住了!药童小春端着茶具,亮子拿着烈酒药膏,一前一后的回来。沐老先生一双树皮般的老手,颇为灵活的开始亲手给小刀清洗伤口,又是上药又是包扎,眼中的心疼像化不开的朱砂,口中唠叨的碎碎念念着:“这么不小心,还好没伤到内里,若是肌肉伤了,以后练武都不顺畅,你一心为百姓着想,大家都知道,但也不能逞强,天塌了又不是你个子最高,还有别人撑着呢,你看看你把自己弄的。哎……还有没有别的伤?”
沐老爷子的碎碎念叨,小刀如沐浴春风,傻乎乎的呆笑,一股暖流在身上流窜,满脑子都是沐老爹的关心,其他什么也想不到。而一直作为听众的陈锋,则目光凛然,盯着沐老先生回味他刚才的关怀话语,暗道:为何不问小刀是如何受伤?这逻辑似乎有些不对!小刀自顾飘然,一脸傻笑,小春摇摇头,唉声叹气道:“完!又进入状态了。”
沐老先生念叨完,抬起低垂的眼皮,伸出手在小刀眼前晃一晃。小刀猛然回神,眼前,雪娘的影子已然消失,看着沐老爹关怀的神情,小刀尴尬的说道:“啊,没,没事,其他地方好好的。呵呵……”沐老先生抽抽鼻子,一双清明的眼睛像雷电一般扫视小刀,看的小刀非常紧张,最后盯着小刀胸前皱眉。小刀看伤,本就是借口,并不想沐老爹担心,哪料到,出门收拾的匆忙,身上几处伤口也只是随意擦洗,仅仅裹了两层棉布而已。沐老爹一顿审视,小刀才有所觉,已经渗出血来了。沐老爹身为医者,对血腥气味极为敏感,嗅一嗅便发现了不对,伸出手臂就来触摸小刀前胸。小刀胸前被木偶人射出的暗器打中,虽不算严重,血还是流了一些,已经晕染了指尖大小的一块衣衫,在洁白的锦衣衬托下,分外显眼。小刀慌忙拿手遮挡,不料,沐老先生突然气呼呼的来了一句:“哼!跟我去内堂!”
小刀讶然,这是要脱了检查?自己满身伤痕,大大小小不下几十处,沐老爹又是非常关心自己,这到底是进去还是不进去?虽然很想被沐老爹更加关心,但也不想让他担心……小刀犹豫一下,打着哈哈,拉住欲要起身的沐老爹,慌忙说道:“沐老爹,小子没什么大事儿,这不活蹦乱跳的吗?您老不用担心,我就是手臂烫的疼了些,您的药非常管用,立竿见影啊,现在都不疼了,真的。”
沐老先生非常怀疑的看看小刀,见小刀精神头尚可,也就略微放下心,缓缓坐下时,又看了看不远处品茗的陈锋,松懈的眼皮垂下,开始收拾起台面。小刀见沐老爹如此,也松了一口气,赶忙对着身后等候的病人们说道:“你们来看诊吧,我这伤不严重,你们过来吧。”
一个大婶扶着腰,满脸意外的说道:“哎呦,瞧刀爷说的,俺们都知道,刀爷你洪福齐天,每次都是小病小伤,既然今儿个这么快,那齐婶儿我就不客气了,这老腰,没事就犯病,呵呵……”小刀跟齐婶儿微笑点点头,定定神后,大步走向陈锋,说道:“陈大哥可还有什么需要看看的?”
陈锋轻轻放下茶杯,挑眉看着一脸沐浴春风的小刀说道:“哦,没什么要看的,这就走吧。”
小刀回身看看沐老爹,面上笑容一直未放下,尽管还想多说几句话,多呆一会儿,但今日时机不好,决定改日再来。沐老先生这边收拾台面,将小刀包扎过后的棉纱和药油伸手递给药童。然而陈锋刚想离开,才转过的身子一顿,而后却气息一凛,立身转回头,眯眼盯着沐老先生,眼中精光乍现,一个箭步奔出。小刀一愣,正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却见陈锋一把抓住沐老先生的手臂,刷的一下,将沐老先生从脉案后扯出。突发变故,让整个医馆瞬间寂静,画面犹如静止。陈锋盯着眼前的垂暮老者,还不待旁人回神,抬手就是一掀。顿时整个医馆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正要看诊的齐婶儿,惊叫出声,而后咔吧一下,腰又闪了。小刀瞪大双眼,呼吸停顿一下,然后带着颤抖,不可置信的说道:“雪……雪,雪娘!”
沐老先生脸皮被撕掉了,变成了一个大姑娘,还是水灵灵的美人儿。旁人只顾惊吓,而小刀这一句,无疑更是一声惊雷劈下。雪娘!沐老先生的孙女,沐雪娘,一年前暴病身亡,此时出现,无疑是晴空霹雳,胆子小的连忙惊呼跑掉。“雪娘?”
“鬼,鬼啊……”“……”原本病歪歪的人,连跑带爬的出了医馆;胆子大些的,也是连连退后,一脸惊恐。除了陈锋和两个手下一动不动,唯有小刀踉跄着上前。他不敢相信。他怕,这只是幻觉。他更怕,自己一伸手,就会消失。只是——那人,那眉眼如画,一如既往的温柔似水;那娇柔神态,除了被拆穿的惶恐,欲语难言的纠结,还有一点解脱的淡然。素面未施粉黛,带着一丝病弱的苍白;粉唇贝齿,柳叶眉纹理清晰,像被梳理过一般;杏眸水润黑白分明。原来那苍老的容颜上,清明的双眸,给小刀带带来一次次幻觉的,竟真的是雪娘本人。小刀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双手颤抖,步履蹒跚,走到近前,伸手想触摸那魂牵梦绕的容颜,不料陈锋手中发力,扯开雪娘,雪娘痛呼一声,眉眼更是纠结。陈锋一挥手,李柏然娄明青立马开始赶人,就是药童和伙计都轰了出去。随后,陈锋一脸冰霜的盯着雪娘说道:“我不管你和小刀是什么关系,你现在最好老实交代清楚。”
雪娘看看高大的陈锋,满身煞气,顿时脸上惊恐,想靠近小刀,陈锋随手一甩,将雪娘丢在椅子上。小刀心疼不已,他不管雪娘为何没死,为何又扮作沐老先生,既然她还活着,自己必然不能放下。小刀欲要上前阻拦,陈锋长臂一拦,看也不看小刀,说道:“事关重大,你可不要感情用事。”
小刀脚步一顿,只好站在一丈距离处,欲言又止的看着雪娘,看着这个他魂牵梦萦的心上人,眼眸中,满是惊喜,柔情,以及些疑惑,还有丝丝不安。陈锋等了片刻,雪娘开口了,与地下的异象不同,雪娘的声音如春风般温柔,嗓音不算清亮,带些许磁性,雪娘抬眼看着陈锋,淡淡的说道:“你是如何发现我易容的?”
陈锋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哼!雕虫小计!何况你易容的并不彻底,你可知,画皮画虎难画骨,尽管你身材清瘦,但男子天生肩宽,就算垂暮,也要比你这柳肩宽上三分。还有一点就是,姑娘,你双眸生的太过纯净,太白。”
雪娘恍然,苦笑摇头,伪装了这么久还是不小心暴漏了……小刀此时慢慢冷静下来,雪娘没死,那沐老爹又在哪?小刀连忙问道:“雪娘,你没死,那沐老爹呢?还有你为何扮作他?”
雪娘茫然抬起黑眸,周身似弥漫着悲伤,轻声说道:“去年,死的就是爷爷。”
小刀顿时一愣,又问道:“沐老爹年岁已高,就算暴病身故,也无需隐瞒。你也是他的传人,外人不会介意你是女大夫,你为何还……”雪娘垂头,双手捂住耳朵,低低啜泣,不再回答。陈锋见此,毫不怜香惜玉,吩咐道:“押走,我怀疑她与鬼祸有牵扯,押回大牢审问!”
小刀连忙上前阻止,并惶急劝说道:“陈大哥等等,等等,雪娘肯定有苦衷的,先等等。”
说罢,推开李柏然和娄明青,扶着雪娘双臂,柔声说道:“雪娘,你知道些什么?告诉我好吗?”
小刀又想到地下的异象,也不能自欺欺人,若是异象不是雪娘,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跟着出来,就凭这点,那背后之人定是极其了解小刀的为人,还知道两人的过往。小刀扶着雪娘抚慰,雪娘却只是摇头,拼命摇头。泪水顺着不施粉黛的皮肤滑落,滴在小刀裸露的手臂上,犹如热油般灼热。陈锋蹙眉,语气不容置疑,如冰刃刮肤,冷声说道:“带走!”
娄明青和李柏然扯开恋恋不舍的两人,押着频频回头的雪娘,门外闻风聚集的百姓一片热议。“天哪,真的是雪娘那丫头!”
“要不是青天白日的,我还以为见鬼了呢。”
“真的没死啊,那沐老先生呢?”
“……”小刀立在原地,呆呆的,对门外嘈声似乎毫无所闻,此刻脑海空白,唯有那频频回头的娇柔面容,在眼中挥之不去,在脑海中魂牵梦萦。雪娘啊……活着,真好。雪娘没死,这个消息瞬间冲淡了阴沉的低压氛围,百姓们三三两两的围在一起讨论,猜测雪娘假扮沐老先生的用意。这给今日变故频生的银城,带来了鲜活的话题。小刀失魂落魄的走在街头,对周遭的议论毫无反应。满脑子都是雪娘被带走的片段,小刀知道,雪娘有秘密,却没有说出来,也知道,雪娘定是与鬼祸有牵连。虽然雪娘活着,让他喜不自胜。但是,随后的麻烦,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情与义。如何自处?顶着一团乱麻的脑袋回了县衙,嘭的一下,险些被撞了个跟头,然后便听见王英的少有的咋呼声:“哎呦,是捕头啊,刚好我们要去找你呐。”
小刀闻声回神看去,王英、杨诚、铁柱,自己的三个副捕头都在场,看样子是正要出门。不待小刀回问,铁柱连忙急吼吼的说道:“捕头,到底怎么回事?雪娘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了?还被陈大人关了起来?”
王英和杨诚也是一脸焦急和疑惑,整个银城都知道小刀对雪娘情深意重,雪娘暴病死去后,小刀整日郁郁寡欢了好久,若不是还要承担守护百姓的责任,就是小刀殉情,大家都不会意外。当时小刀萎靡了两个多月,才调整好状态。而如今,雪娘没死,小刀却没有欢喜的模样,这令三个副手更是疑惑重重。三人也跑去试探陈锋的手下,然而,那些家伙一个个嘴巴跟缝起来一样,谁也不搭理。好一点的也就蹦出几个字“重犯,待审!任何人不准探视。”
说完就木头一样杵在狱门外。就是张县令风风火火的赶来,也没多得到一个字。这让三人实在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烦忧。对于三人的追问,小刀没有心情回答,也不确定该怎么回答,只能无言推开几个副手,直接奔着大牢行去。银城近年很是太平,大牢内极少关押犯人,几十牢房,只有三三两两,也没有重刑犯。环境依旧阴暗却不潮湿,一间窄小的牢房,茅草铺上,雪娘依旧穿着沐老先生的宽大衣衫,瘦小的身形,抱着双腿,脸埋在双膝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争执。小刀正在大牢外跟李柏然争吵道:“让我进去!你们这样于理不合,按律可以探视!”
李柏然不耐烦的说道:“我们大人说了,不准探视,走走走,别在我眼前晃,就是兄弟也不行。”
小刀又心急的说道:“你们这是无视律法!”
李柏然有些气急败坏的说道:“你有完没完!你若是真想探望那女子,那就去找我们大人吧。真是闹死人了,眼睛不瞎都知道她有问题,不让看就是不让看!你也别让兄弟我为难。”
小刀瞪大眼睛,一时间几乎失去了理智,气愤的也只蹦出一个字:“你!”
转念一想,自己确实过于心急,垂头丧气的离去。雪娘扒着窗棂,可惜角度不对,根本看不见那个心念念的身影,一张白皙的容颜,满是落寞,慢慢又坐回草铺上。小刀走了,去找陈锋,想着雪娘一个柔弱女子,在牢房内多呆一刻,小刀都心疼的要命。另一边,陈锋在驿站正听着属下的汇报。一个黑衣人单膝跪在书案前方,说道:“大人,已按照您的吩咐放飞苍鹰联络周边州府,按照苍鹰的速度,最近州府的回信应该已经到了,但属下们没有见到任何一头苍鹰返回。属下怀疑,有人截了我们的联讯,通讯苍鹰极有可能,还为到达目的地,便被射杀。”
陈锋捏捏眉心,浑身寒气笼罩,低沉的说道:“再放,将剩余的六只,全部放出去,两手准备,再调出几人骑马送信。黑衣人应声离开,正赶上小刀进来,错身间,小刀忽地看到一条黑影闪过,察觉到没有敌意,便知是陈锋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