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何连月道:“是,慈宁宫,让她去看看王更衣。”
纪云琅的神色更有几分惊喜:“你说是王……雪婕妤?”
我对何连月笑道:“如何?王更衣被禁足在慈宁宫,皇上不能前去探望,你与王更衣乃是同时进宫侍奉皇上的姐妹,你们之前成日在一起陪着皇上饮酒作乐,听说你们相处得十分亲密。我替你在太后面前求情,太后总会网开一面,让你去见见她。也是你替皇上尽心了。”
纪云琅醉得深了,已经不懂得分辩何连月脸上的神色,只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笑道:“甚好,甚好。你们这就过去。”
我看着何连月还要再说些什么,一拉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带着她往外面走去。走出纪云琅的视线后,何连月兀自在做着最后的挣扎。这样挣扎的力气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有些惊异地看着何连月,而内心关于郦国女子皆是文弱不堪的想法甚至有了动摇。我反复在想的是,何连月的力气好大。何连月对我怒目而视,低沉着嗓子道:“你放开我。我跟孟姚春……我本就没有想庇护孟姚春,你跟她争执,我也没有代她出头的意思,你……你放开我!”
我摇头:“不行。”
何连月的挣扎让我忍不住想,太后究竟如何可怕。我不晓得王雪晗如今在慈宁宫过着怎样的生活,也无法想象如果何连月也被带到了慈宁宫,又会过上怎样的生活。想到那两个郦国皇宫资历最老的嬷嬷,我的内心在不住动摇。其实,我完全没有必要为难何连月。可是,我又必须为难她。你看,我拉着她从屋里走出来,纪云琅什么都没有说。不,纪云琅是有态度的,他假装醉了,他视而不见,他默许我、甚至借着酒劲儿赞成我,拉走了何连月。何连月被压制的声音陡然又高了起来:“容方燕莺,你这个疯子,你失心疯,凭什么管我!”
何连月的力气,终究不是可以与我比拟的。我只是拉着她快步走出去,却不再说话。转眼已经走到了承乾殿的院落里。被修剪的利落的花木一如我刚进宫时先皇住在这里的模样,宽阔的通道连着宽阔的大门,喻示这这座供宫殿的主人有着不同寻常的身份。月亮不知何时被乌云掩了起来,使得本来便有些闷热的空气益发翳闷。然而承乾殿院落里的这一小方空间,却是如同白昼,与整个天空的阴暗乌沉显得格格不入。就好像承乾殿里今夜的笙箫歌舞,也和这整个寂静的宫廷格格不入一般。明亮的灯烛光线里一个人的身影显得格外醒目。明黄色的锦缎褂子在夜间也一样灼灼地反射着光线,使得那一片明黄周围更笼罩着无数细小密集的金黄光芒。我看到了何连月的脸上瞬间变了颜色。这一变化也提醒着我,使自己极力露出一些惊讶。是的,我本不惊讶。我早在无意间,听到了承乾殿外面响起那一些琐碎的脚步声的时候,就已经从中分辨出了来人的身份。那并非是因为太后的脚步声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我知道,整个郦国皇宫,只有太后会随身带着这许多人走动。太后的目光定在了我和何连月的手上,随即露着几分严峻的意思,转移到了何连月的脸上。太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这样看着何连月。可是何连月终于微微发抖,然后跪下了。许久之后太后终于开口:“贵妃管你不得,哀家总管得着你吧。”
何连月伏在地上,低低地诉说着她的无辜,然而只刚开口,就被太后一声冷淡的轻哼挡了回去。我借着如同白昼的灯烛光彩看到了何连月的双手按着的地上有一片潮湿,心中十分同情,因为我无法想象一个人心里有怎样的活动,手上所渗出的汗水才会将地板濡湿。可是我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浓黑的影子在墙与地的转折处扭曲,黑暗并且扭曲。太后温声安慰了我几句,派人将我送回了延和殿。而那晚以后的事情,我便没有再亲身经历,只是从人们的传言中,贯穿出了一个因为失忆的贵妃吃醋而发生的闹剧的经过。贵妃因为不满皇上与一众妃嫔歌舞笙箫,饮宴玩乐,醋意大发冲进了承乾殿与一众妃嫔发生争执。首当其冲的便是何才人,何才人与贵妃一番冲突之时,恰好碰上了前往承乾殿的太后。太后听到何才人对贵妃口出不逊之言,又怜惜贵妃失忆生病,故而将何才人带回慈宁宫,掌嘴处罚之后,遣回连月馆闭门思过。无名将外面的流言一点一点打听来说给我,我再将自己连贯好的故事告诉无名。无名蹙着眉听我说完,眉间隐着怒色道:“公主,这些人整日胡说八道,将公主说得这样不好,公主何不处罚他们,任由他们胡说。”
我侧首看和无名:“你既知道他们是胡说,又理他们作甚。”
无名道:“可你是大迎的昌平公主,是郦国的昌平贵妃,又怎能任由人们这样说你。”
“大迎的公主,郦国的贵妃,无名,除此之外,我真的便什么也不是了。”
我闻言不由得感叹。无名不再说话,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是不是一个人的境遇复杂了,思绪便会跟着复杂起来?我是谁,这样的问题在以前我是从来不会想起来的,可是到了郦国之后,我却总是想到这样的问题。许久,我方才回过神来说道:“宫里的人们,对这件事情只是这样说吗?”
无名讶然:“这样说还不够坏吗?”
我摇头道:“我是说,宫里的人们都没有谈论起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前因后果?公主刚才不是已经讲过了吗?”
无名奇道。我又摇头:“是何才人与我冲突的前因后果。”
这下轮到无名摇头了,但她随即又说道:“不是公主不满她整日与皇上一起游玩吗?”
不是的,当然不是的。我接受了太后的恳请去对纪云琅晓以大义,指责那些陪着皇上寻欢作乐的妃嫔,可是首当其冲的并不是何才人,一开始与我争执的也不是何才人。最后冲突落在了何才人身上,与我争执的对象也不知不觉变成了何才人,而最后被太后带走的人,亦是何才人。孟姚春似乎只是故事里的一个不足道的配角。而这些话,宫中竟然是没有传开的。我对无名说了当日真正的前因后果,无名不解也不在意:“那又怎么样呢?”
那又怎么样呢?如果无名当晚在场的话,她一定不会这样淡然。她一定会想到,为什么不是孟姚春,不是宋清芷,而是何连月呢。这一些,我还不能给出肯定的答案。我心里有肯定,也有疑惑。而这些疑惑,只有一个人可以解开。我想,或许纪云琅会来找我。在纪云琅找到我之前,宫女们又带来消息,那天晚上承乾殿里,搀扶皇上去见太后的陈才人不慎失手使皇上摔倒,皇上一怒之下,免去了陈才人的才人身份,将她贬为低等宫女。我脱口道:“又少了一个。”
无名不解:“什么又少了一个?”
我蹙眉:“可为什么是她。”
无名不答,这不是她能为我解开的疑惑。我擎着白隼站在宫中的碧波湖畔,看着睡莲的叶子一片片如同碧玉舒展在湖面。傍晚的湖边没有什么人经过,听说宫里的人都喜欢在清晨破晓时分来这里,收集荷叶上的露水烹茶喝。我惊讶于郦国人对于饮食的讲究和繁复,但也随即想到了出云殿里芸妃烹的雪水花茶是怎样的好喝。我也派了延和殿的宫女采集了两瓮露水,然后我在某个阴沉的傍晚送给了芸妃。出云殿里,是没有荷花的。此刻的湖面上还存在一整日里太阳留下的暑气,莲叶上更是一丝露珠也没有。唯一的好处,便是此时清静的一个人也没有。我顺着荷叶和菱叶间的曲折小桥往湖心深处走去,碧波湖的正中有一个澹烟渚,那是赏荷的最佳所在。空气闷热,尤其是被太阳晒了一天的湖水,更是不住地在散着湿热。我沿着水面上曲曲折折的回廊慢慢地走,感受着这种异常的空气,自言自语道:“看来是要下雨呢。却不知道这雨能不能下到西南大旱的地方。”
大迎春夏相交的季节,天气是分明的暑热,并没有这般连日湿热的天气。而听说大迎更往北的金乌国,更是一年只有两季的天气,短暂的夏日只有不足百日,而剩下的皆是酷寒的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