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着那越飞越远的雁儿看了半晌,虽然它飞得很高,飞得很远,看得不太清楚,但我也觉得,这只雁儿飞得并不算慢。我不知道云良想要说什么,只是仰头看着那雁儿。云良亦跟我看着同样的方向,缓缓地道:“世上还有很多的东西,并不是按着他们想要的方式活着。比如那只离群的雁儿,比如你一定见过,草原上被狼群追逐落单的小马小羊。比如草原旱地上孤零零的一棵小树,比如……”云良顿了一顿,又道:“那些从小没有了父母的孩子。可是他们都在努力生活着,没有谁轻易放弃了。放弃很容易,坚持才是最难的。但是坚持下去,才能看见自己的生命里,还有那么多美好。”
云良的话似乎很有道理,可是我却不解地道:“那么多美好……”是什么呢?云良淡淡一笑,一如月光般明亮:“你喜欢的人,喜欢你的人,还有那些,你看见了,便忍不住微笑的东西,都是美好。”
我怔怔地听着,怔怔地想着,正在思索什么是美好时,耳边忽然传来了清亮的哨子的声音。我看见云良嘴里噙着一只哨子,发出了有节奏的声音,我有些惊奇地要往四下里去看,却被云良伸手掩住了我的眼睛。我有些惊讶却并没有挣扎,因为云良的手很轻很轻,紧紧是为了遮住我的眼睛。忽然脑后有振翅的声音传来,而云良的手也已经松开。我迫不及待地回头,正看见一只大鸟儿朝着我飞了过来。云良道:“这就是你说的那只‘雁儿’。”
我惊奇地站了起来,看着那‘雁儿’落在了我的脚边。月光下这只鸟儿浑身雪白,并不是大雁的颜色,但体格却更成年的大雁差不多。我微微一惊:“这是……隼?”
我从没有见过白颜色的隼,也没有见过这么小的隼。印象中隼向来是猛禽,伸开翅膀能把整头的小牛小羊攫住到半空。“白隼。”
云良道:“极少见的白色。”
云良轻轻吹了声口哨,伸出手去,白隼扑棱棱地朝他飞了几步,还没有落到他的手上,却又立刻飞开,站在一边用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看着云良,十分警惕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小家伙儿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我不由得学着云良的样子伸出手去,白隼似乎犹豫了片刻,竟轻轻跳跃着,朝我走了过来。我又惊又喜,白隼站在我的右手上,我便伸左手去轻轻摸它。手指触到它柔软的羽毛,我禁不住低呼:“云良,你看!”
白隼毕竟对我陌生,听到我的声音,竟一拍翅膀,飞了开去。我不由得连连顿足,我大声喊着“喂,你快回来”也无济于事。正在着急的时候,一个哨子送到了我的眼前。云良说了怎样吹能够将白隼召来,我依言一试,果然,白隼便飞了回来,在我头顶盘旋低鸣。我惊喜地不知道该怎样才好,想要摸一摸白隼却又怕将它惊走,只得远远地看着它,低声问道:“云良,这是你的白隼吗?”
“这是你的。”
云良道。我惊讶地侧首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把它送给你了。”
云良道。我惊喜地几乎要跳起来,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见过小的隼吗?”
云良忽然问道。“当然了。”
就算之前没有见过,眼前这个,总算是见过了。“我是说,刚出生的。”
“那倒没有。”
我指着不远处的白隼:“这个有多大了?”
“两个月。”
原来这个白隼,还这么小。“那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我十分好奇。“隼是一种极其凶猛的鸟儿,隼平时并没有巢穴,只有到了要繁衍后代的时候,大隼便把巢建在悬崖峭壁之上。”
云良道:“大隼将蛋产下之后,便独自飞走了。幼鸟自行破壳而出,却是孤悬在峭壁之上。”
我忍不住“啊”了一声。我虽然见过凶猛的大隼,却从来不曾听说过这种鸟儿的生活习性。若不是云良告诉我,我总以为,再凶猛的动物,对待天敌猎物再凶狠,对自己的幼儿,总是很好的。“没有食物也没有水,甚至没有办法下去这悬崖。”
云良接着道:“你说,它们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呢?刚刚破壳而出,便是这样的境况。比我如今,更加难了不知多少。我的目光投到了那只小白隼的身上,它被我的哨声召了过来,果然并不远离,只是在附近飞飞停停,有时踱几步,有时盘旋几圈,落地的时候双翅展开,滑翔降落,仿佛是凭虚御风而行。它的体型较之那些大隼虽然小了太多,但这飞翔姿势,已经是说不出的圆熟美妙。那么它,从那悬崖之上,究竟是怎么下来的呢?云良没有等我的回答,而是继续说道:“幼鸟在大约一天之后,便会舒展开翅膀,能够在巢中站起来。它们会从巢穴里往外看,往下看。它们会许多次地走到巢穴的边缘,展开翅膀,又再退回巢穴里面去。最终,会有幼鸟从巢穴里,往下跳。”
我隐隐约约已经想到了这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但仍是惊讶不已。明明是悬崖,出生的幼鸟,从未飞过,又怎能有这样的勇气!若是换做我,我又敢吗?“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问道。“这是唯一出路,却并非就是活路。”
我又是一惊,难道经历了这般严酷的考验,却还未必能得生还吗?“就是在飞速下降的过程中,幼鸟才知道要展开翅膀,才学会了煽动翅膀。但必须在落地之前,学会这些,才能真正活着,而不是一出生,便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死去。”
我的手中早已经握了一把汗,再去看那只小小的白隼,心中也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对生命的敬畏之意。我跟云良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云良方才又道:“我在行商的途中刚好遇见这这一幕。”
他伸手指着那只小白隼道:“那一窝白隼,跳下来了四只,只有这一只活了下来。”
“四只……只活了一只吗?”
“商队有好事的人从另一侧爬上了峭壁,鸟巢里,还有两只。”
我又是一惊,原来,是六只里,只活了这一个。“我把它送给你了。”
云良用手指做哨,将白隼唤到了手中,又将它交到了我的手中。我双手捧着这雪白幼小的鸟儿,心中感触万千。“白隼是极其凶猛的鸟儿,却也是要靠主人照顾的。”
云良道。“是吗?”
我十分好奇。这样一只勇敢勇猛的鸟儿,我,又能照顾它什么呢?“白隼一生凶猛凌厉,独来独往,却也是十分孤独。”
云良道,“它是你的了,你要学会怎么照顾它。”
云良并不回答我的话。我猛然醒悟:“你是让我……陪伴它!”
云良微微一笑:“我只教会了它一种哨声,它听到了便会飞回来。你若是驯的好,不同的哨声,白隼可以知道你让它做不同的事情。”
我双手摊开,看着白隼振翅飞走,喜悦不胜。直到白隼的身影渐渐消失,成为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我方才侧过头来,却看见云良望着天边,双眉微蹙。我忽然想到了刚才刚看见云良的时候,他眼中的神色,想起他让我再多留一会儿,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便低声问道:“云良……你怎么了?”
云良沉默许久,方才道:“没事,只是,有些想家了。”
我微微一笑:“你已经自由了,很快便可以回去了。。”
云良淡淡一笑,却带着几分落寞:“可是,我还不能回去。”
“那是为什么?你不是很想家吗?”
“想家,却回不去。”
云良看着远处南边的方向:“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办完。”
“必须办完才能回去吗?”
“是。”
“那你就去办你的事情啊。”
我道:“你若是要帮忙,我可以帮你的。”
云良看着我,仿佛在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一样,许久,他方才缓缓摇头:“你……不行的。”
“我帮不上忙吗?”
眼见别人有十分为难的事情自己却无能为力,我不由得有些失落。云良又摇了摇头,虽然缓慢,却十分坚定:“你能不能……离开这里?”
“这里?”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所在的地方。“你有没有想过,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云良的语气忽然快了一些。“别的什么地方?”
我更加惊讶,却跟着想到了娘的话,云良,似乎跟娘是同一个意思。“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到郦国去。”
云良道。我十分不解,十分困惑,怎么云良的话,跟娘一样呢?难道,我真的是非走不可吗?难道,真的是所有人,都希望我离开这里吗?我心里禁不住难过。但既然注定是要离开,那么有人能跟我结伴而行,倒并没有那么让人手足无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