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股冷空气突降A市,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昨天还穿着短袖短裙,满大街的小细腿,一夜之间,就都遮得严严实实。这里是A市东城区,燕子里巷9号。洛然匆匆奔下楼梯。楼房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成的老楼,楼道里透出老旧的气味。燕子里巷位于一片老城区的中心,住着的大多是这个城市里的一些老古董。第一天到这儿的时候,还是大热的天,洛然包着脸,生怕被人认出来,崔言伸手拿下她的口罩,笑称,这一片平均年龄六十岁以上,都是些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他们连微博是什么玩意儿都不清楚,谁会认得你?这一带大大小小的巷弄不少,都还保持着古旧的特色,年轻人都不屑住在这儿,纷纷买了房子搬出去。近年来周围建起来的高楼也不少,反倒将这古老的巷弄围了起来,让这股历史的气韵,安心地窝藏这儿。老邪就说过,这里藏着整个城市的魂儿。洛然推开楼道那扇生锈的铁门,冷空气迎面而来,她赶紧把围巾裹上,把口罩也戴上。尽管脸遮得只剩下一双美目,还是招来了此起彼伏的问候。下了楼,拐个弯出来,就是花鸟市场,正是店铺清晨开业的时候,各种各样的笑脸晃过洛然的眼前。“小洛啊,今天怎么起那么早?”
“哎呀,洛小姐,这么早看到你,真是稀罕呀,酒吧上班晚上要通宵的,怎么不多睡一睡,皮肤要坏的呀,崔言可真混蛋,下次我替你骂他啊。”
“洛小姐,早呀。”
“小洛,今天是什么日子呀?我刚刚卖早点,看到你们家崔言把车停在巷子口等着了,你们是要去哪儿玩吧?”
“小洛啊,你这套风衣可真好看,贵不贵啊?改天把链接发我一下?我给我儿媳妇买……”“……”每走过一个小铺面,就换上一张笑脸。洛然来不及一一作答,脚步匆匆地往前赶。因为今天起得太迟了,跟林医生约好的产检时间要过了。她一边和善地回应着邻居们的问好,一边在心里埋怨崔言,怎么也不早些叫醒她。真是的!走到巷子口,抬眼就看到崔言那辆白色的破面包车。他穿着牛仔夹克,黑色牛仔裤,白球鞋,靠在车门边,两条长腿放松地交叠着,修长的手指上夹着一根烟,正忙着吞云吐雾。有个老爷子捧着一些古董钱币,走过来,没话找话:“小崔老板,刚刚收到的新货,明朝的呢……”“崔老板就崔老板,加个小字是啥意思,您老打人打脸啊,我这个小老板不高兴了,不看,赶紧拿走。”
崔言吐出一口烟雾,笑了起来。“你可不要后悔,这可真是明朝的,万历年间的!”
老爷子见推销不成了,一努嘴,说:“你小子不识货!知道你买不起,就是让你小子开开眼罢了。哼,早跟你说过,搞什么酒吧,都不靠谱,你爸和你爷爷留下的那点家业,迟早被你给败光了。”
“老李叔,买卖不成情义还在呢,您可别一大早就损人啊。”
“我损你?瞧瞧你这德行,从小就烂泥扶不上墙,好不容易骗了个漂亮姑娘回来,也不紧着领证办酒,我是你爹,我从棺材里跳出来掐你。”
“您老别吓我,我爹是火葬,早化成灰了,成不了粽子。要掐也是掐您呀,他老人家刚死那会儿,天天跟我托梦,说老李头还欠他三瓶茅台,他要真成了神仙,满世界飘荡,也是先找您老人家讨酒喝!”
崔言嘴皮子一溜溜的,一点认输的意思也没有,笑眯眯地说着话,仿佛什么也撼动不了他的好心情。“你那辆路虎呢?该不会破产了吧?”
老头子站到崔言身边,拍了拍他的破车,乐道:“等女朋友呢?一会儿你女朋友看到这破车,保准气晕过去。”
“今天限号,”崔言说:“没办法……别说是路虎了,东北虎出山也上不了路。”
崔言笑眯眯地跟老爷子周旋,转眼看到洛然来了,也不管老头子了,赶紧把烟灭了,两步并作三步冲过来。他身上淡淡的香烟气味混杂在干冷的风里,瞬间就散了。“走那么快干嘛呀你,瞧你都快跟风飞起来了,”他笑道:“慢慢走呗,万一崴了脚怎么办?”
打量了洛然一眼,带着担心说:“那么冷的天,多穿些呀,你穿成熊,我也不嫌弃你。”
洛然无奈地看着他,他心情好的时候,总是这样嘴贫的。洛然小声说:“要迟了,赶紧走吧。”
崔言从怀里掏出一瓶暖呼呼的豆浆,他刚才一直捂着。递给洛然,说:“你赶巧了,太烫,我没喝上,给你吧。”
他走到副驾,把门拉开,看着洛然坐好了,才把门合上。打开主驾驶门,坐上去,还不忘摇下车窗,对老爷子使了个眼色:“哼,也不看看是谁的女人,气晕过去?没有的事儿!别把您老气出心脏病了吧……”老头呆呆地吃着面包车的尾气,喃喃道:“算你小子有福气。”
老城区道路狭窄,路况复杂,几乎不分机动车非机动车道,所有的人都挤在一条道上走。所有人为了上班不迟到,都不要命似的,不管是两轮三轮还是四轮的,都速度飞快。说是险象环生也不为过。崔言的车技极好,一脚油门把车踩出了大路,又快又稳,一次喇叭都没打过。洛然的孕吐来得比较晚,却很凶猛,特别是坐车的时候,一点点的颠簸,就有可能吐得一塌糊涂。等车子平稳地汇入早高峰的车流里,在这城市缓缓地挪动着,崔言才侧脸看她,轻声问:“还好吗?”
“还好,看来啊,”洛然笑道:“我天生就是命贱,坐好车才吐,坐破车还行。”
“不是吧,这么体贴?”
崔言笑道:“今天单号限行,没办法,你不嫌弃就好,那也算不得什么好车,不舒服,改天换一辆让你坐得舒服的。”
他把长长的手臂往后捞,把早点提到洛然面前,说:“没吃吧?饿了么?先吃点?”
洛然一直握着豆浆暖手,也没喝。“这次去建档的,说是要空腹采血……”她才说了一句,闻到那小笼包的气味,顿时又掏出帕子捂着嘴,干呕起来。崔言脸上的笑消失了,眉心处压出一条竖直的纹路。他赶紧把早餐扔到车厢后面去,有些抱歉道:“昨天还吃得好好的……”是呢,昨天清晨四点才收工,跟着酒吧的人一起吃了小笼包子,她一口气吃了三笼,崔言以为她喜欢。今天早上五点他就起来排队,好不容易抢到了。“放着吧,一会儿从医院出来再吃。”
洛然抱歉地看着他,“对不起啊,我总是给你添麻烦。”
相处这一个月来,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对不起。这三个字是常用语没错,崔言以前没觉得,现在越听越难受,真希望没有这词儿。“别这样客气,”他转头看向前方,早高峰的车流让人心里堵得慌,他耸耸肩,笑笑:“再说了,我对你也没多好,我混蛋着呢,都没给你发工资,你的工钱也都抵房租和伙食费了。”
“是应该的。”
洛然愧疚地低下头。老邪一直没能如愿退休,得知洛然是个孕妇后,老邪将崔言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他天天踩着点到酒吧,骂骂咧咧,但还是每天晚上照例去上工,绝不缺席。洛然只能给老邪打打下手,大多数时候,她的主要任务,就是坐着听故事。有时听到悲惨的,哭得稀里哗啦,老邪还得忙着给她递纸盒。整个阴阳司的人都很照顾她,刚知道她怀孕的那几天,乐队一连唱了三天儿歌,键盘手一天到晚都在弹古典音乐,从贝多芬到巴赫,恨不得把酒吧变成音乐胎教教室,直到某天晚上,一个客人都没有,乐队才重振旗鼓,捡起他们摇滚的尊严。这样轻松的工作,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还要什么工资。如果崔言真的给她发工资,那她绝不能白住人家家里。拿着工资,估计只能去住地下室。崔言把采光最好的主卧让给她了,说是有卫生间方便,明明是在自己的家里,他也总跑到楼道外面去抽烟……这几天洛然吐得厉害,一点点烟味都闻不得,他干脆戒了。今早也是,远远看到洛然,就把烟给掐了,才吸了两口不到。还有很多日常的细节,回想起来,暖着心,热着肺,平静得像是一场美梦。对比起来,易之恒就像是一根刺,只知道扎人。可就是命贱啊,明明被扎得疼到骨髓,却还是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