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赶往附近一条大街。 贾芸确定,他刚才看到的人就是尤氏,她可能出来买东西……但自己不能跟她打招呼。 也不打算见她,只能装作不认识。 中途,到了街角的一个店,贾芸留下第二个消息。 他不打算将事儿告诉晴雯,只是说道:“你买布是辛苦活儿,你要吃什么东西,我请你。”
“豆腐皮包子,糖葫芦。”
晴雯侧头看着贾芸:“买么?”
“买,给你买两串糖葫芦。”
贾芸爽快答应。 晴雯抱着膝盖道:“你是第三个愿意给我买糖葫芦的人。”
“前两个是谁?”
“我妈,在我四五岁时,她给我买过一根。”
晴雯说着,双眼有了星星,她想了想道:“二爷,若以后回到了神京,可以把我的月钱给我哥么。”
“你的月钱,我不过问。”
贾芸知道。 晴雯她长到十岁时,赖大家用银子买了她,是奴才家里的奴才。 因她常跟赖嬷嬷进府,贾母见了喜欢,故此赖嬷嬷把她孝敬给了贾母。 晴雯有个姑舅哥哥,叫做吴贵,也是赖家给他娶了一房媳妇。 她那个哥哥荣国府里的厨子,嗜酒如命,老实胆小,也有人称他多官,外号多浑虫。 贾芸这件事记得清楚,完全是因为多浑虫老婆多姑娘。 “没有他,我早死了,也算是欠他的吧。”
晴雯自顾自说道。 “嗯。”
贾芸点点头,很配合的继续问道:“第二个给你买糖葫芦的,是谁呢。”
其实他猜应该是多浑虫,但不想扫她兴趣,于是才问。 “是小婶子啊,在神京元宵节那晚给我买的,说她很喜欢孩子。”
“嗯,元宵节我知道。”
“二爷,你不知道。”
晴雯脑袋枕在膝盖上,“我问她家在哪里,她说二爷在哪里,哪里就是她的家。”
马车摇晃着,往卖豆皮包子的地方赶去。 晴雯用手指在马车底划着,“我问她,将军成亲后,有了夫人,你们怎么办,她说了一句话……” “她说,等我六十岁时,成了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给他做一桌菜,等他推开院门来找我,吃我做的饭,喝我温的酒。”
贾芸完全不再说话,沉默坐着。 晴雯推了推他:“二爷,我说的没有一句假话,你听清楚了吗,你把她送到哪里去了?”
他是内疚,感动,但更多的也有对于今后如何安置她,只能到成亲后将她接到府里。 沉默半晌,他望着晴雯,笑道:“所以你在替她讨伐我?”
晴雯以为贾芸会难过,会告诉她小婶子的下落,但是他没有,这下心里更气了。 “二爷,我不想与你说话,你若是抛弃了她,你会遭报应的。”
“我也没想过抛弃她啊。”
“你……”晴雯气鼓鼓坐好:“我要再买三根糖葫芦。”
贾芸道:“前面路口,我就下马车了,赵虎和张龙随你一起回去,我和魏豹去花船。”
晴雯道:“我不想听花船,二爷还是变坏了。”
贾芸笑了笑,下马车和魏豹一同向河畔的游船码头而去。 魏豹低声道:“他们在我们身后。”
“走,去游船码头。”
贾芸声音很大的道:“今晚你小子也有福气。”
码头停着各青楼的花船,船会一直沿着河走,中途也会不断的停靠。 贾芸来到码头,带着魏豹,随着薛蟠上了花船,没有看到尤氏,他心里松了口气。 船开始划动。 那几个跟踪的,见没什么值得跟踪的事儿,这才离开。 贾芸猜,他们是去汇报了。 船慢慢行着,魏豹不时看着秦淮河两岸,路过一座石拱桥时,他看到了尤氏。 尤氏穿着青色衣裙,撑着杏黄色的油纸伞,步伐不快,走过横垮秦淮河的石头拱桥,一直望着河面的花船。 此时站在河畔的尤氏并不知道贾芸被人跟踪,她有些固执,目光跟着那艘花船。 或许他一会儿就出来了吧。 浅青色长裙在昏黄的灯笼下显得很是清丽,衣摆罩住足上的绣鞋,定定的站在桥上,落在路过的行人眼里,犹如韵味十足落凡尘的仙子。 自与贾芸相熟后,每次她的衣着打扮看起来无多大变化,但其实要比以前更花心思的,变得不多,只是比以往更上心,更年轻了而已。 雨滴滴在手背上,冰凉。 她举起手在胳膊上摩擦了几下,才觉得不那么冷。 方才是他没有认出来她吗? 看到自己心上人与那些纨绔子弟出入青楼花船,还装作不认识她。 心里怎么会不痛。 若这时贾芸出来,来找她,她肯定会不生气的。 下雨的缘故,街上人很少,她眼前也很恍惚。 她幼年时幻想过嫁人,那时候,她想,她的夫君,应该是长的俊美,又有才学。 她生在小官家庭,父亲是朝廷六品官,古板严肃,不会给她买花儿戴,不买喜欢吃的点心。 本想会嫁个年轻才俊,谁想却做了他人的填房,当了后娘。 她出身正符合为人继室的规格。 出身清白,家世不显,要么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要么给大宗做续弦。 十四五的时候,母亲早逝。 她爹,为了主动攀附贾家,让她给大十几岁的贾珍做填房。 父亲死后,家世也慢慢落败,靠着她在宁国府的钱,给尤老娘和两个妹妹扶持。 虽然那后娘因父曾是六品官儿的缘故称尤老安人(敕命六品安人),可终究是个名头罢了。 她读书识字,有能力却要装愚守拙来自保。 因为作为条件,她要给贾珍做的恶事掩盖收尾,而宁国府帮着尤老娘过日子。 贾珍身边女子很多,见她死气沉沉的便不太理睬,但对她倒也说的过去。 毕竟有些事需要她来办。 说到底,纵容宁国府做恶,也不过是保住自己宁国府的地位。 一直没有生育,因而,她对贾珍言听计从,毕竟女子无所出是要记在“七出”之内的。 没有子嗣,足以要了她的前途。 谁知后来,贾珍涉及私盐,流放时也不忘拿她收买官差。 而荣国府都只顾着保他们的宁国府的嫡子嫡孙,何曾想过她。 无非是一句话给教坊司,但是他们都没有保她。 求死时,顺水流而下却遇上了逆流而上去扬州的船。讽刺的是,是她夫家迫害的少年人救了她。 年少时曾幻想过的少年郎,如今倒也实现,不过出现了些偏差——她已是残花败柳之身。 他待自己很好,极好。 可今天,他突然装作路人,出入花船勾栏。 那当初和自己说,他从来不去勾栏的话就是糊弄? 尤氏脚步一顿,闭着美眸,脸颊冰冷,死死咬着嘴,脑海又想起每次跟他一起时,做那事儿极为羞耻的场面。 但是,不可否认,她是愿意陪着他做的,那些一辈子都忘不了。 每走一步,便想起莲花……坐,什么树,什么缠着根,可是花船也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