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人也跨了过去。当头一人慢慢从佛像旁边移出几步,庞雨在地上微微睁眼,前面那人竟然手持蹶张弩。殿中对话仍在继续,汪国华咳嗽两声道,“你我不必分出生死,这里有四万多两的银子,我的弟兄被你杀死了一半,如今搬不了那许多,你我各分一半,各奔前程的好,否则只有玉石俱焚的下场。”
几个银锭从偏殿里扔出,叮叮当当的落在那死去的家丁身边,此时那黑衣人的头发也烧了起来,头顶之上火光熊熊,把地面上的银锭映照得雪亮。从火把扔进大殿后,那三名家丁便从墙边转到一根殿柱之后,大腿受伤的家丁倒在墙角,身下流了一大滩鲜血,似乎被射穿了股动脉,此时已经没有了动静。三人中有一人正在帮助方仲嘉止血,另外两人的注意力全被偏殿内汪国华的声音吸引。此时银锭不停的扔出来,他们都在探头观察,一个银锭便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不断飞出的银锭具有强大的视觉震撼力。他们遭遇强弩打击,实际颇为惊慌,一时只防着偏殿门口的方向,全然不知有人已经从后门进来。汪国华的声音接着道,“咱们拿了银子都是富家翁,何苦你死我活。汪某不是冒失之人,只要得了生路,此生不再回桐城,绝不会拖累方家。”
连庞雨都觉得,汪国华的话很有诱惑力,特别在方仲嘉受伤的情况下,汪国华又有强弩的优势,方仲嘉杀死汪国华的可能已经很小,这是非常实惠的条件。但后门进来的两人说明,汪国华所说的都是假话,他根本没有与方仲嘉分银子的打算,只是要分散方仲嘉注意力,让对方认为自己一伙仍在偏殿内,然后派出另外的手下拿着蹶张弩绕进大殿,从对方没有防备的角度偷袭。前面那人悄悄举起了蹶张弩,庞雨依然一动不动。弓弦震响,殿内一声惨叫,跟着偏殿内汪国华大喝道,“动手!”
两个身影从偏殿冲出,弩手身后的那人也冲了出去,弩手停在原地,将弓弩朝下,用脚踩住了弩头下的脚蹬,跟着双手抓住弩尾,要拉开弓弦。与庞雨估计的相同,汪国华一伙已经发现中毒的迹象,左右都是个死,他们宁可拼命,也要消灭方仲嘉一伙。若非如此,他们大可用蹶张弩继续偷袭。殿内已经展开血战,庞雨听得刀刃交锋的声音不绝,不时有人发出闷哼,显然两伙人已经到了最后决胜的时刻。汪国华一伙有三人近战,家丁被弩手偷袭后只剩下两人,汪国华一方占据着优势,而且在中毒的威胁下,都下定了拼命的决心。那两个家丁根本无心死战,被打得节节败退,受伤的方仲嘉逃跑不及,被汪国华一刀刺在背上,刀锋破开了锁子甲,方仲嘉一声惨叫,面朝下扑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动弹。汪国华大声呼喝,指挥两个同伴攻击,庞雨在地上望去,两个家丁见方仲嘉倒地,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丢下方仲嘉逃出了殿外。弩手似乎体力不济,几次拉弦都没满,最后拼尽全力勉强将弦拉满,嚓一声脆响,钩心卡住悬刀上的笋口,弓弦挂在了弩机的牙(挂钩)上,接着他便从腰侧取出一支弩箭放入箭槽。弩手准备完毕,一瘸一拐的跟着追到正门旁,外边一阵叫嚷,似乎黑衣人一方确有接应的人,但战力并不强,那弩手又射中一人,引起对方一阵惊叫。只听一人的声音慌乱道,“把总死了,跑,快跑!”
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往山道而去,汪国华等人追在后面砍杀而去,务必要杀得对方不敢再回头。那弩手停在原地,又气喘吁吁的拉弩,他此时手脚都有些发麻,力量越来越弱,刚蹬开一半,突然有人猛地贴上他的后背,一只手臂从右绕过他的脖颈,扣在左侧手臂上。接着的左臂往上抬起,像杠杆一样将勒脖的右臂收紧,左手掌最后死死扣在他的后脑。弩手立即无法呼吸,他惊慌之下丢了蹶张弩,刚抓到颈前的手臂,那人往后一带,弩手顿时往后躺倒,弩手失了重心,身体其他部位的力都无法用到,只能拼命去扳那人的手臂。但那两支手臂交错着互为支撑,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无法扳动,弩手即将窒息,他双脚乱蹬,恐惧的拼命挣扎。汪国华等人便在殿外不远,弩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呼救。片刻之后那弩手翻起白眼,全身一软昏迷过去。…大殿内死去的黑衣人身上的衣物燃烧殆尽,山风穿堂而过,吹得地上那支火把上火苗不停闪烁,如来像上光影摇动,佛像面目慈悲的注视着死伤枕籍的大殿。有些受伤未死的乱民,仍在地上蠕动着呻吟。几个轻伤的乱民原本是装死等待机会,此时也发现自己手足麻木,连移动都非常困难,虽然此时是逃走的良机,却无力逃出殿外。汪国华扶着一个伴当,跌跌撞撞的返回大殿,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同伙,也受了一些伤,但还能自己行走。方仲嘉一伙原本在山道路口留下了几个方家的健仆,但那几人毫无搏杀经验,战力完全不能和家丁相比。在黑暗中被汪国华砍伤一人后便惊慌失措,不顾一切的逃下山去,乡绅势力今晚吓破了胆,已经不再构成威胁,但汪国华深知危机并未过去。几人一进入大殿,汪国华和搀扶的那伴当便一起跌倒在地上,汪国华哇的一声吐出许多秽物。那受伤重的伴当仰躺着,带着哭腔道,“汪大哥,我的手脚全都麻了。”
汪国华哼了一声,他的手脚也开始麻木,在偏殿时他们便发觉舌头和四肢开始发麻,汪国华猜到有人在酒菜中下毒,自然认为方仲嘉收买人干的,所以在毒发之前拼死也要打退方仲嘉一伙。只要击败了方仲嘉,汪国华觉得自己还有时间撤离,但此时没有了威胁之后细细想来,中的这毒有些蹊跷,如果是方仲嘉下的毒,为何不等到他们毒发再进攻。想到此处,汪国华朝方仲嘉看了一眼,方仲嘉仍倒在原地,身下流了一摊血,看着已无丝毫生机。汪国华转头看向殿内还在蠕动的那些乱民,眼神不停的闪动,如果不是方仲嘉下的毒,那下毒者很可能还在殿内,下毒者肯定不会中毒,而自己手脚越来越麻木,等到自己这方无法动弹,他便会出来杀人,所有能动的人都是危险的。当下顾不得再去扶那伴当,在地上手脚并用,爬到那些还在蠕动的人旁边,用刀朝着他们的要害捅刺。那名还能移动的同伙见状也有样学样,提着刀和火把,不顾受伤乱民的哀求,一路砍杀过去。片刻之后那些还能动的都魂归极乐,汪国华几人经过几番激烈搏斗,体力早已消耗殆尽,又处在毒发的状态,此时没有了危险的强烈刺激,精神上一松懈后,体能更加难以支持,最后一个能移动的伴当此时终于也坚持不住,缓缓跌坐在地上。汪国华歇息一会,强撑着起了身,嘴边仍残留着秽物。他喝的酒是殿中最少的,所以才能坚持到此刻。他摇摇晃晃的走到偏殿门前,烧焦的黑衣人面前满地银锭,汪国华却无力去拿,更不用说偏殿内的大堆银子了。他有些后悔再回到大殿,方才追杀方仲嘉一伙之后,便应该躲藏在山道边的林中,此时想走出去也有些吃力了。他凶狠的扫视着昏暗的大殿,突然怒喝道,“谁下的毒!”
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却没有人回答他。倒下的那伴当对汪国华颓然道,“或许是朱宗下的毒,他今日劝人喝那许多酒,或许他也想吞没银子。”
“那倒好了,老子斩了他五刀,早已死了。”
汪国华扶着殿壁,支撑着不倒下,“就怕下毒的还没死。”
汪国华突然抬头,“张二呢,他拿着弩…”那伴当张着口,还不等他说话,“嘣”一声震响。一支弩箭从佛像旁飞出,带着风声横过大殿,射中汪国华的大腿,汪国华打了一个转,重重跌倒在石板上。汪国华仰天哀嚎,佛像后叽叽嘎嘎的声响,那伴当知道是在上弦,下一个肯定便是他,拼命想要站起,可手脚已不听使唤。他绝望的靠在殿壁上,眼睁睁看着一支弩箭迎面而来。弩箭射中肋部,强劲的力量将他撞得一歪,他口中吐着血沫,缓缓滑倒在殿壁之下。除了汪国华,殿中所有人都再无丝毫声息。汪国华痛得满头汗珠,他咬牙忍住剧痛,转头往佛像那边看去,一个人影露出身形,端着蹶张弩缓缓靠近过来。汪国华知道此人必定是那下毒者,愤怒的盯着他,直到那人接近后,汪国华露出恍然的神情。他恨恨的道,“早该想到是你这狗皂隶,果然胥吏没一个好东西。”
庞雨轻轻的喘着气,他全身都被汗水浸透,左肩流出的血染红了半边衣衫,他已接近了体力的极限。虽然他没有参与刀锋相对的搏杀,但徒手搏斗了两次,又整晚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此时已经是筋疲力尽,但好在一切已经都在掌控之中。“汪兄的话听来,好像你自己是个好东西,这殿里都是你设醮结拜的兄弟,若不是方仲嘉来早一步,我们便都会死在你手上。”
汪国华躺在地上无力的摇摇头,“给老子一个痛快。”
庞雨放下蹶张弩,“没箭了,待我找到弩箭,便来给你一个痛快。”
汪国华吃力的哈哈笑了两声,“有本事当着老子面前用刀子杀,拿刀杀人都不敢的狗役,我汪国华英雄一世,居然死于狗役之手。”
庞雨没有精力继续斗嘴,把蹶张弩放在墙角,抽出一把短刀在手,准备在屋中寻找多余的弩箭,然后用弩箭射杀汪国华,以争取更多搬运银子的时间。汪国华喝的酒不多,加之武力强横,只要他还能动弹,庞雨就不会靠近他。殿中光线阴暗,庞雨转身去捡了火把,光线明亮起来,想起那烧焦的黑衣人身上有一支弩箭,但气味让人恶心。还在梭巡其他弩箭时,偏殿中突然一个声音大声道,“朱宗你这法子好,我在僧舍用大被捂头睡了一觉,发了汗果然便好多了。”
偏殿中出现火光,脚步声迅速接近,庞雨头皮发麻,还未反应过来,一个人影打着灯笼快步从偏殿走来。他抬头就看到了打火把的庞雨,双方一个照面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