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琴扒着鱼翅捞饭，有电话进来了。“老太太烧香完毕，向你方走来。请你方做好准备。”
温诚在那边说。华琴嗤笑，“还当真的一样。你没吓着老太太吧？人家年纪大了经不起的，再说她还真挺无辜的，一片慈母心，要不是我打听到她是钱记海鲜城真正的掌权人，垂帘听政的老太后，也不忍心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毕竟经济决定上层建筑，才能决定最终的话语权……”“放心吧，绝对比你温和。签筒里的竹签都是中下，没有下下。又让大和尚给她讲了讲因果，事情往好了去人丁兴旺事业发达，要处理不当，才弄得家道中落，子孙流落啥的……不过我在旁偷偷听着，还是觉得心酸得要死。”
温诚信誓旦旦，“都用‘如果’给垫着，那就有很大的回旋余地了。”
“行了，那我这里知道怎么做了。那个……你们昨晚是不是闹得过分了啊，就连那些客户们都觉得老钱有一万个理由干掉她们，人人自危，吃个饭都搞什么试毒。”
“华女士，你试试一晚上通宵再接着白天加班，就知道这种毁天灭地的怨恨了……”温诚可为老钱掬一把同情泪，他也困得痛不欲生，“我先去睡了，今晚照旧要给二奶棋牌室当大茶壶……”到了晚饭的饭点，二奶军团再度呼朋引伴而去。华琴这回好歹在她们走之前领到了被褥，堆放在自己门背后的一方地盘上，回头再看室内狼藉，不禁苦笑。不是说好排班值日的吗？怪不得在广告公司上班时，通宵下来上司总是枪毙掉她一堆飞机稿，她就是太全盘理想化嘛。华琴用厨房的灶台煮了速冻水饺吃了。等着堪堪天黑了，她打开客厅两只斜对角落的顶灯，拎着只塑料桶磨磨蹭蹭地收拾地上的尿片和果皮，神情沉静，模仿的是古装片里寺庙门前的扫地僧。万一老太太从楼梯口偷瞄呢，就会看到她装出来的心如止水，与世无争的样子啦。过不多时，她就感觉楼梯口有了鬼鬼祟祟的响动，她镇定自若地表演。大概昨天那个刘妈又要来了，老太太先来侦查敌情，为刘妈望风。老太太这一整天愁云惨淡，和尚解签的那些话压在心上，午饭都没吃下去。她看了华琴一会儿，心里有些感动，点点头。回到阳台上收起篮子，取了晚饭慢慢吃着，渐渐平静一点。吃完，撂开碗筷，老太太从从抽屉里掏出个旧收音机，摸出新买的干电池装上，可是调来调去，也找不到华琴昨天听的那个电台。摆弄了一阵，她失望地关掉了收音机，耐不住又走到楼梯口。华琴的清洁工作还没有完成。满地瑜伽垫上一朵一朵白花花的奶渍，她端了一脸盆清水提着毛刷各处刷洗，所以放在门口的收音机音量十分自然地调大了。老太太站在楼梯口，就能听见收音机里安详的女声在娓娓道来。这次讲的是父母与孩子的四种因缘——有报恩的，有报怨的，有讨债的，有还债的。既然孩子投胎到这家，就是和这家有莫大的因缘，是不好强行干预的，尤其是报怨的和讨债的，越躲，惹得对方怨气越大，怨积怨，债滚债，更加麻烦。“千万不要跟一切众生结冤仇不要跟一切众生有债务的关系。欠债的要还得清清楚楚，免得来生再换，这事情很麻烦，所以儒、佛的圣贤教训，都是劝我们把这些恩怨化解，这是最善、最圆满的方法……”接着念读者某某来信，是个中年女人，结婚已经二十多年，刚结婚那阵夫妻两个忙工作，不方便要孩子，连着打掉了好几个孩子，于是全家陷入罪恶的泥沼，前途坎坷、仕途不顺、疾病缠身、好事难成、骨肉分离、众人不喜、夜梦凶恶……种种恶报都摊上了，都能举出事例来。最后读者总结说这就堕胎造成的恶业啊，那些亲缘和因果，是断不能以区区人力改变的，已经不慎犯下的，只有还债和赎罪，否则罪孽会日渐加重……华琴擦完了奶渍，节目也正好播完，她把脸盆毛刷放回原处，关上收音机，熄灯睡觉。老太太没料想华琴这么干脆利落，冷不防被甩在黑暗里，好半天才按下心悸，踮着脚尖走回卧房，关了灯，宽衣躺下。这时候才是晚上八点多一点，华琴在家绝对没有这么早睡过，即使现在鼻子塞住喉咙发干明，明显地昨晚受凉做的病发作，也还是睡不着。她把手机调成振动，躲在被窝里上网，跟“整垮EX—”的其他三名成员聊天。三人八卦地追问她冒充二奶搞的什么造型，那攻入钱家的阵法作战有没有拍成视频……诸多问题澎湃而来。华琴一边应接不暇，一边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重新踏入活色生香的现实世界——似乎到钱家才两天吧，角色扮演真不是个轻省活，她才不想看破红尘呢。被子里呆久了也憋得慌，就在华琴伸头换气的当口，她忽然闻到了一股火毛气。是火柴棍擦着发出的硫磺燃烧的味道，还有寺庙佛堂里氤氲的香火味道。老太太在干啥呢？白天已经取庙里烧过香了，大晚上的烧香请神吓人啊。华琴放开手机，向楼梯望过去，那边有摇动的微弱光亮，像是她昨晚听收音机点起的蜡烛，没有风还一跳一跳的。好吧，也许老太太有什么想不开，也祭奠祭奠她的亡夫，问他讨主意？华琴忽然觉得有点悔意，自己好像过分了，那么大把年纪的老妇人了，为儿子的事担惊受累不算，她又来雪上加霜，危言耸听弄得老人两个晚上都睡不好。要不然……她去给开解开解，再往回说一些？华琴悄悄起身，也是一步一踮，用了半分钟才接近楼梯口，抓着扶手轻飘飘地走上去。才走到一半，就听见了女巫一样嚅嚅切切的低语，依稀是什么“保佑”，什么“莫怪”。她走到楼梯最上一级台阶，扒着墙壁转角，探出半张脸。转角后是一条幽暗的走廊，走廊中段在墙上挖进去，做成了一个神龛，供着关二爷。关二爷面前点着闪动的红色灯泡电子蜡烛，插着一炷香，拜着钱家老太太。老太太对身后的窥视毫无察觉，正虔诚地双手合什，低声祷念着：“关二爷保佑我家，保佑乃行，度过此难。冒犯二爷，二爷莫怪，二爷莫怪。”
这么反复了好几遍。华琴狐疑着，老太太哪里对关二爷不恭敬了？就见老太太肩膀一动，似乎要回头看，她忙缩了回去，趴下隐蔽。这时候老太太要是走过来检视，也没办法了，只能被逮个正着，总不能学武侠片里的大侠，倒挂在楼梯栏杆上吧？低头等了片刻，没听到老太太起身走过来，到好像听见器皿磕碰，什么东西倾泻了出来“哗啦——”华琴爬起来，又扒着墙根探出一点。好家伙嘛，老太太在点数她的私房钱和心爱收藏。半人高的关二爷的陶瓷塑像给掀翻了斜靠在神龛壁上，从二爷脚底的洞里，流出一大摊金戒指翡翠坠子珍珠项链，各色宝石戒指，还有一斤一块的“大黄鱼”金条，跟不要钱似的摊在供案上。老太太清点着她的宝藏，似乎在估计它们的价值，又伸手去关二爷脚心的洞洞里掏了掏，摸出一叠折起的本本，看着像是钱家的不动产凭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