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句话就是“某月某日我在家里,你能为我证明,对吧?”
刚擦掉的泪珠子再度在眼眶里滚动。还以为是什么天塌下来的事情,给柳妍一次实践工作的机会似地。柳妍立刻进入了状态,把桑仲夏扶到沙发上,去厨房给她倒点喝的。这时候桑仲夏不依不饶,站起来去敲马滔滔的门,马滔滔顶着一脑袋巩固发型的蛋糕海绵卷子走出来,只先听说是正宫找小三摊牌的桥段,八卦之火被点燃,本来打着哈欠的她瞬间血槽满格,会房里去贴了张面膜,坐到沙发上看桑仲夏抽风。大半夜的,不需要更精神一点,柳妍没泡茶,端了四杯桂花蜜酒过来,又把金惜早从小房间里叫出来,金惜早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头也不抬,找了个位置坐下,双腿一盘,把笔记本架在腿上,打一阵字,端起桂花酒喝一口,然后才惊讶地看看杯子,称赞酒不错。柳妍笑说,是她上次回家探亲带回来的。自从干上公务员一行,没法不喝酒,就得学会享受喝酒。每天睡前小酌这种喝法,喝拉菲会破产的,那就来点刁钻古怪的品位,比如五六十度的烧酒放在木桶里,浸入鲜桂花,她特意到家乡的老酒厂去买的,说了好话,让老师傅专门从桶底舀上来,能溺死人的香。喝的时候,兑上水,加入冰糖,小火滚一下,香香甜甜,让人几乎忘记自己是在喝酒,完全不用紧张。不过,还是能醉人的,喝一小杯,带着一点点的酒意,就能远离噩梦。马滔滔完全把吐槽会当做睡衣派对,找了跟吸管放在杯子里,说直接在杯口喝,酒会被嘴唇周围的面膜纸吸走。她倒是很悠哉,把桑仲夏在屋子里表演抽象版“天鹅之死”当做聚会节目。大家并没有预想中的严阵以待。因为不新鲜嘛,就算你们真的被捉了奸,都不够人在聚会上谈论超过十分钟的。好笑就好笑在,大家知道,桑仲夏是有动机,要不是被她们几个小小阻挠了下,说不定还真不冤枉,现在她这是后怕,更怕甩不脱干系。现在知道是为你好了吧?坐在一顺边的这三位,不由产生了一种关爱不成器的小辈的情怀——你倒是把篓子捅大点再来找我们收拾啊,就那么点事,你就屁滚尿流,是有多担不起啊。柳妍得唱主角,她拿出居委会大妈处理家庭纠纷的架势,拍桑仲夏的肩膀,让她安静下来,搬了把椅子与她面对面坐下,把温热的酒杯地给她。马滔滔和金惜早不给面子地笑场了,叫“柳阿姨,柳阿姨!”
柳妍就瞪她们俩,让她们严肃点。她们只好憋住,尤其是金惜早,吃吃吃坏笑,牙齿磕在玻璃杯口,当当作响。柳妍完全把桑仲夏当做一个教具,那种救生员练习心脏复苏用的人形模特了。她给桑仲夏整理形象,帮她把腮边的头发夹到耳朵后面,清爽地露出整张脸。这个动作也好像是套路专有的,每个想要表达善意,但又不解内情的人,上去都是这么一把。不是心理专家也说不上它的意图,似乎是表达一种关怀,是在骑马前对马的安抚动作,或者是想好好观察对方的表情,就掀窗帘似地把人家的发帘子掀开,挂起来。偏偏情绪激动的人对这种动作又十分敏感,好像掀的不是头发是被子,有种被人窥探了隐私的不舒服。这种不配合,又是普遍存在的。所以为什么这个动作保留至今,还真是个谜。桑仲夏甩动头部让头发重新掉下来,她需要遮挡来保存安全感。柳妍又伸手去撩,桑仲夏再抖。两个看客又笑了,马滔滔说:“柳阿姨,这条就过了,直接下一条。”
柳妍愣了一下,别人都以为她要掏出一本什么手册看一下时,她两手也没地方放了,握在一起搅了个圈,才说:“不用慌,她没证据。”
一开口,业务素质就低下来了。是啊,人家又不能确定,只是看你略有可能,拿话试你,你就不打自招了。桑仲夏喝了一大口酒,用小孩子似的浓重鼻音说:“我被这段时间的自己恶心到了。”
人总是最放不过自己,因为只有自己是时刻跟自己在一起的,要忘掉很困难。劝人放下别人容易,放下自己就难了。“那是因为正好没有男朋友关心你,某些人就趁虚而入了嘛。”
柳妍尽量把责任往男人身上扫,“要不我帮你介绍个男朋友吧?”
金惜早就看着马滔滔笑,马滔滔不好意思,咳嗽一声,装拎不清。柳妍可是四个人中最好好生活,天天相亲的人,她都还没找到合适的,谈什么给别人介绍男朋友,要不然就是把她筛子筛过的男人淘汰下来给桑仲夏?马滔滔不就做过么?桑仲夏还是感染不到全场的欢乐气氛,委屈地说:“凡事什么朋友介绍啊,长辈介绍的人,都没有什么意思。只有自己慢慢认识了解的人,才有话说。”
金惜早接过话茬说:“是啊。人家结过婚,已经受过专业培训,哄好老婆是安身立命之本。他只要拿出一点点微末的小伎俩就让你觉得自己是宇宙中心,自己是女王太后。”
马滔滔要反驳,说:“太片面,我就认识不少人,未婚,也挺会说话的。”
“那种,你不觉得更恶劣么?已婚男只拿老婆练习,你说的那种未婚男,是在各种不同女人之间锻炼出神技的。”
金惜早反驳,一边说,一边手中并不停下打字。马滔滔还不服气,想继续辩论,没有更多论据支持,只好放弃。“难道,就像老人们要求的,找个老实巴交的有为青年结婚就算了?”
柳妍放下了“柳阿姨”的使命,也加入讨论。“这个,就看你是不是能忍受了吧?要不然,先找个人把婚结着,对长辈那边也有了交代。你可以一边结婚操持家务带孩子一边寻找真爱,哪一天真爱降临,你抛家弃子追随真爱,也算是给你的轰轰烈烈添料了。”
金惜早笑眯眯地建议。柳妍的反应是打了个冷战。她说:“不行,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情。”
“那万一,你找到了你认为能过一辈子的人,人家后来又找到真爱了,你怎么办?电锯分尸,帮他提前过完一辈子,好圆满你的一辈子?”
马滔滔说。柳妍考虑了一下,说:“那我一定先提出离婚。”
这就不是一辈子了,悖论就来了。婚姻之所以恐怖,原因有很多很多,其中一个是你没有办法全程监控它的品质。要怎么样,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也不是小夫妻两个人商量了算。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一对搭档,演出美满恩爱告知亲友,我很好,比你们都好,请别惦记。你能控制的,也许只有那一段给人看的婚姻。而即使你们两个形影不离变成连体婴儿,你都不知道另一半在想什么,对你们的经济、房子、孩子、小三有着什么样的小算盘,你是完全不知道的。知道有知道的痛苦,而不知道,就有无穷联想的痛苦。她们似乎把桑仲夏的痛苦忘记了。应该也算不得痛苦,这种小小的呻吟是无解的,只能靠时间和更多的人和事冲淡覆盖。金惜早忽然打了个响指,说了句:“搞定。”
她把那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成是非的正宫身上来,一边用品红酒的手势摇晃杯子,一边说:“我告诉她,刚才聊天的是一个小号,让她用自己的号加大号聊,也就是我的号啦。她顺手在老公的号上拉黑了夏夏,这个我管不着。”
马滔滔就在金惜早身边,只要一探头就能看见聊天记录。她拖动鼠标,就看见长长的篇幅,聊得火热,都是金惜早指导那个女人甄别丈夫好友列表里的每一个头像,划定可疑人范围,又教她在丈夫的手机里安装隐蔽的跟踪软件,收费版的,那女人毫不吝啬。什么用透明胶带保存唇印指纹、用肥皂头和证据袋收集头发,各种天花乱坠的特务手段都列出来了,叹为观止。有一些手段也许只存在于影视剧和想象中,并没有可操作性。金惜早耸肩:“我们只负责否认,是或者不是,还有什么人,得她自己调查取证不是么?我好心提供方案,好不好用也不归我管。”
“这事就这么搞定了?治标不治本。”
柳妍觉得不可思议。“只要让她把矛头从夏夏身上移开就行了,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金惜早说,“让她把精力放在调查其他重度嫌疑人身上,真查出什么来,也不是我们的事。已婚妇女要对这种没法一劳永逸的事有心理承受能力。婚姻是块田,没有农药可以用,出了虫子有一条捉一条,就算你不去捉,有虫眼的菜叶子也不是不能吃。”
剩下来的困扰,完全是各归各的困扰。桑仲夏陷入深深的自我嫌恶,得自己调整好心态。而成是非和他的正宫,也得有一阵子好忙活。在金惜早看来,出些歪点子不过是个隔山打牛的策略型小游戏,对正宫来说,却是一项很伤人的火线任务。金惜早与这位正宫保持着树洞和痛苦者的关系。一周后,正宫用短信说,她的金戒指找到了,扫地时从沙发底下扫了出来,她正在跟踪丈夫的一次外出活动,对方是个年轻女子,可是身材气质都不如自己,她有点愤怒。金惜早回复说:“进展顺利,请保持。保重自己。”
故事永远没得完,除非哪一个提前死了,或者离婚。从她开始疑心或者发现第一个不忠的证据开始,她就成了女福尔摩斯,天才女特工,神勇无敌,智计百出,与她的丈夫斗法,抓不到,她就睡不安稳,食不下咽。抓到了,摊牌了,男人说是,我们离婚吧,于是离婚了。男人痛哭流涕说我错了,没有下一次了,她就继续睡不安稳,食不下咽,继续升级她的特工技能,背后也要生一只眼,睡觉也能倾听他的梦话。他有过前科,就会再犯,像戒了又吸的瘾君子,没有信用可言。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她干脆完全放任自流了,只要他还能回家,她也找她的青梅竹马男同学来报复。不过目前看来,这位正宫还不是这样的人,只能说,目前她的境界达不到虚怀若谷。那个隐婚男,在整件风波里,似乎始终是个模糊的影子,一个符号。没有具体面目也压根不打紧。他彻底从桑仲夏的好友列表,手机通讯列表,电子邮件通讯录各种列表上消失了。有些是桑仲夏主动抹去,有一些,是过了一阵想起要去删,才发现他已经不在了。看来正宫娘娘摊过牌了,他也恼羞成怒了。马滔滔、金惜早和柳妍都告诫桑仲夏,注意,不要避过风头,两个人好了伤疤忘了痛,又鲜格格凑到一起了,毕竟是二十多年的青梅竹马了。桑仲夏一摊手:“就算想要鲜格格,也丢了联系方式了。”
金惜早说:“难说。世界很大,两个人目不斜视就永远碰不到,世界又很小,认真去找一个人太容易了。除非有一个人先死了,才能彻底断绝可能。”
她们就摇头说金惜早太狠了,不是诅咒自己就是诅咒对方,划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