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会在火葬场的追悼厅里开。这种地方自然地处乡郊僻野,出租车难打,公交车也不会有站头。金惜早找了半天,后来打了辆黑摩的才姗姗赶到。这时候追悼会已经开完了,讲好的那个厅里,舅舅被推走,遗像也拿走,工作人员往外搬花圈,重新布置,下一位客户的家属已经入场忙碌。花圈真不老少,金惜早匆匆暼了几眼,就看见好几个曾经熟悉的名字,都是过去一个院子里调皮捣蛋的。但此刻属于孤儿院院长的客人都散去,她没碰上聊天叙旧的机会。她站在厅里不知所措了几分钟,有人来招呼她,问她是某某的朋友还是亲戚,她才晓得问上一个客户现在在哪里。工作人员指了个方向。空气中有股子悬浮颗粒过多的感觉,气味也让人心有疑虑。不知道是哪家的谁谁从烟囱里爬出来,随便找到一群人的鼻孔钻进去。然后这群人不知不觉地带着一鼻子灰回家。一座办公建筑门前,有一群人等着,明显能看出他们属于各自不同的三个小群体。建筑底楼有八个休息座,那群人都不去坐,里头只有一个和他们都不搭界的人。“舅妈。”
金惜早叫。那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转过头来,眼睛红红的,眼角都揉烂了,手里攥着一团潮湿皱吧的纸巾。金惜早只是有点沉重,这种场合理该沉重的。她明明难过不起来,却也只好沉重地坐到舅妈身边,拍拍她的肩膀,真心实意地道歉:“路上堵车,我又不认识路,所以来晚了。”
“没关系,你来送舅舅就好。”
舅妈说着说着,又用纸巾揉眼角。座位旁,正对大门的是一个大理石柜台,台子一侧安了铁门,台子上安装着金属栅栏,开一个小窗,够一个鞋盒大小的物体通过。真是的,银行是怕人抢钱,这里怕什么?金惜早胡思乱想,坐了十分钟,看窗口后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就问舅妈:“进去多久了?”
省略了的是她不想提的主语。“不知道。有一会儿了。”
悲痛中的人不关心时间问题。金惜早垂下头,认真研究起正装衣料上的暗纹。突然听见舅妈说:“小早啊……”她就喜欢叫“小早”,真难听,像金丝小枣。舅妈迟疑地说:“小早,你舅舅走之前,说了件事。”
她看着金惜早的反应。后者正拉扯手指头上的肉刺,像听着,又像没听见。“你舅舅希望你把孤儿院撑下去……”舅妈终于还是说了。真是不怎么好出口的,一家民办孤儿院,破桌子烂板凳,孩子大大小小,打包送出去,也得有人肯要啊。又不是房子钞票珠宝古董,人见人爱的,一个烂摊子谁要费心操持。她是孤儿院的会计,现在代理着院长,可是她年纪大了,精力不行了,说不定坚持个几年,也去见老头子了。金惜早隔了一阵子才回答,显得她是考虑过的,“那个孤儿院的条件我是有数的,要是坚持不下去,干脆解散了,把孩子送去公办的社会福利机构吧,条件还好点。”
舅妈显然不能接受,她陪着老头子抛了二十多年的心血打理这个地方,如今也要将之当做一件破旧的遗物处理掉。“你再考虑下?你是个有正义感有爱心的孩子,舅舅和你经常看你写的新闻报道……”“所以你们也应该理解,现在的工作很适合我……”金惜早忍住了摊手的冲动。台子一侧的门开了,有一个人抱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红布包裹走出来。金惜早以为只有她和舅妈两个,没想到有人代表家属进去看炉工操作了。禁不住庆幸自己来晚了,否则进去看的人也许就是自己。舅舅舅妈的孩子早年死了,他们也没有别的小辈了,算下来,捧遗像抱骨灰盒这种活儿,都是她来做。此刻,那人个抱着红布包裹的人看见金惜早,更是大为惊讶,瞪眼说:“是你?你怎么在这里?说好的表扬信呢?后来怎么就没给我学校寄过去?”
他要只说怎么是你,金惜早还不好判断此人身份了,他一提表扬信和学校,金惜早立马反应过来。这个人是几个月前台风天里从河中把金惜早捞起来的大好青年,记得是叫史甘的。似乎是巧了一点。两个人小时候认识,长大后各自改了名字,相貌也变了,变得纵使相逢应不识,但是重新认识以后,才发现原来彼此以前就认识。世上是没有巧合的,只有你还发现的必然联系。他们是从一个孤儿院走出来的,根扎在一个地方,再度认识,也是在孤儿院外。金惜早嘴上说再也不想回去,有个风吹草动,最先想到的还是那个破院子的墙根被水泡酥了会不会倒,厕所地势有点低是不是进水了。忧心忡忡的显然不止她一个人。两人都不定期地探访孤儿院,一个在外面望着,一个走进去看看,一次碰不见,两次碰不到,去多了,总有照面的时候。“你是黄亮亮!我是金多多啊!”
把舅妈送回孤儿院,两人在路上叙旧。那时候大家都叫金惜早的乳名,金多多。史甘那时候还叫黄亮亮,被领养后,改了现在的名字。金多多和黄亮亮,一般小孩听见两个名字就会流口水,联想到那个时代流行的金币巧克力。他们是孤儿院里有名的淘气组合,一个挖蚯蚓剁碎,一个就和泥,两人做蚯蚓肉小笼包,然后骗别的小孩吃;一个收集狗屎,一个捡糖纸,两人把半干的狗屎包在糖纸里,然后骗别的小孩吃,如此恶心的怪招层出不穷。他们屡试不爽,同伴们上了一次当还会上下一次当,因为童年物质匮乏,太馋了,连鼻屎抠下来都不放过。孤儿院院长也就是金惜早的舅舅,那时候很严厉,也是被两个捣蛋鬼搞出的幺蛾子闹得坐卧不宁,成天跟在后面擦屁股。于是两人一起被体罚也是少不了的。最后院长想出的终极杀招是把搞怪小组拆开,他给史甘找了对教师夫妻当养父母,剩下金惜早势单力孤,只好老实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