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马交予红鸾，便只身入了门内。宅内花木奇珍，格局风雅，却甚是凄清，不见一人。月琸熟门熟路的穿过廊道，拐入一个稍偏的院落，一处花荫石桌前，主人已备茶等候。“疏无，久见了。”

月琸款款而行，浅浅笑道，不论此身何地，与疏无当真许久未见，着实是惦念。主人亦不讲究的举一举杯，“晨峰云雾，你喜欢的茶。”

说着却又皱眉，“怎憔悴成这个样子？”

月琸亦浅笑回应，“路途劳顿罢了。”

见疏无由自盯着自己做深思状，又不禁起了惯性同疏无打趣的心思，便如当年揶揄道：“我琐事缠身，哪有清福可享，不像你从天界偷溜下来，也就仗着羲昭懒得找你麻烦。”

疏无反常的没有调侃还嘴，“我倒是想念我们一起在天界饮酒的日子，那时羲昭师兄还不是天帝，你也没跳凡化池，我还是英俊潇洒受一众仙子倾慕的疏无神君。如今看我们师门三人，也不知该说造化弄人，还是物是人非。”

月琸抬手抚上疏无右颊的一道暗红疤痕，这是在世间混战的战场上受的伤，明明可以靠术法去除，可疏无偏偏却要留着。“师弟……”“师姐，虽说师兄现在是天帝，可我看得出，他还是顾念同门情谊的，你莫要太过忧心，兵符早晚都找得回。再者，当初你从九天之上把它抛下来，不定落到何处，地界那帮宵小找了些许年都未曾找到，想来这太古大神遗世之物当自有灵性，定然是有缘者得之。况且除你之外，无人能凭此调遣天兵，师兄罚你下界虽有些小题大做，但你自贬千年也未免太过重责了。”

“师弟，很多事情不是表面上你看到的样子，羲昭身为天帝，此举理所应当，也最为妥当，我之所以下界千年也是自有因由。”

月琸下意识的重复着数百年前的对白，却陡然感到一阵无力，就连重逢的喜悦都变得凄楚难言，阖目片刻，便对疏无道：“疏无……”“嗯？”

“我以为你会不一样的……”难得茫然与困惑的语气，让月琸的脆弱一瞬间在疏无的眼中无所遁形，疏无指间一紧，面上声色未改，却听月琸缓缓道来：“这个世间明明是不同的，为何你与当年没有差别，这里，明明是不同的，你感觉不到么？”

“师姐，你在说什么？”

“疏无……你可识得秦胤？”

“……不。”

“没关系，”月琸唇角牵出一抹疲惫又牵强的笑容，“既然如此，我便走了，你且照顾好自己。”

“哎！师姐……”望着月琸突然失魂落魄怆然远去的身影，疏无终是抽出桌下已然僵硬的手指，狠狠的扇了自己一掌，继而厉声唤道：“亓然！”

“神君。”

亓然一路小跑，恭敬的在疏无身前三尺处停下。“去，送信给渊何，我不放心这里，暂时不离开。注意，镜界尚不稳定，不要用仙力。”

“是，神君。”

亓然转身便又小跑离开了。“师姐，你莫要怪我……”疏无面色深沉，气质陡然大改，再无方才同月琸对谈时的无邪稚气，反而积威深重，目光沧远。渊何，你这般选择，但愿日后不要后悔。日头倾西，燥热的空气逐渐沾染了夜前的凉意，随着天际的霞云由火色烧灼成暗红，昼与夜也开始纠缠不清起来，终是，华灯初上。在一片喧嚣与光影的斑驳中，一赭一红两个牵马穿过人群的身影并不惹眼，却落在不远处二层茶楼的一双眸眼之中，深沉的如同刻下了烙印一般。自打从无妄居离开，月琸便一言不发的带着红鸾在街上游走，红鸾几次欲开口发问，皆败在月琸若有所思的目光当中，索性扁了嘴巴，缄默的同月琸一并缓步行进在人群中间，任时间流逝的速度远远甩出二人一截。是以，当二人从城西的无妄居，一步步走到位于城东南的府宅时，万家灯火俱已燃起。一股清流汇成的水渠自府宅门前穿街而过，花影扶疏，星月离离，水气沁出丝丝凉意，正值夏日好光景。归苑的匾额在夜色中虽不如白日清晰，但一笔一划间亘古沧远的气息却依旧透了出来。月琸移步至门前，借着月色和邻家灯火，以目光细细描绘着木门上铜锁的轮廓，却听红鸾奇道：“咦，这锁好生怪异，竟没有匙孔吗？”

“此乃九窍锁，是不需要钥匙的……”月琸心头一阵窒闷，双手捏住锁头在指间翻转，不多时便听到“咯噔”的轻响，锁也应声落入了月琸手心。可随之唇角的弧度也越发苦涩，九窍机关锁尚在，那刻意抹去制锁人的存在又有何意义？明明当年自秦胤处拿到锁后，一夜探究出解法向秦胤炫耀的情境皆历历在目，落锁在归苑门上亦是日后同秦胤离开宁岚时临时起意为之，可如今一路走来，却是物是人非，处处透着明显的矛盾与错乱。月琸犹自沉思，突觉手上一沉，低头看去却是红鸾按着自己的手心，歪着脑袋盯着九窍锁瞧来瞧去，漂亮的杏目因好奇而睁的大又圆润，晶亮的眸中好似跃动着星光，小嘴微张，讶异非常，显得极为呆愣憨傻。月琸陡然面上一热，恍然明了为何当初秦胤最初执锁而来时笑得那般促狭而耀目，料想彼时的自己绝不会比此刻的红鸾好上半分。轻咳一声，将锁交到红鸾手上，回身便要牵马入苑。一个回顾间，眸光一瞥，却见街口处正缓步走来一人，远远望去，身形是一男子。只见来人一袭白衣，夜色中尤为扎眼，但施施而行间，却气质出尘、舒云逸风、如有仙骨。月琸足下一顿，瞬间心跳如鼓！暗香月熠白裳客，疏影暮行夜归人。这般情境再熟悉不过！可随着那人的走近，灯火下越显清俊的容颜一寸寸的落入眸中，却是寸寸诛心。月琸眼底一片晦暗，暗自嘲笑自己：就算感觉相近又如何，既然有意抹去他的存在，又怎会让他出现在这里。不远处传来推门的声音，却见方才那人已入了隔壁的院落，原来只是邻里。红鸾依旧在原地研究九窍锁，如孩童得了不得了的玩具一般，专注的全然未在意到时间的流逝。月琸一手牵马，一边唤了红鸾，推门入了归苑，大门再次关合，如将那些昨是今非、昨非今是，悉数封闭在了一门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