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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权至上、九五之尊,口含天宪、令出法随,谁又能对人世间最极致的权力无动于衷呢?
然而越是距离这个位置接近,就是越是能够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压力。 剑有双锋,世间事也总是有正反两面,最极致的权力也意味着最大的压力,一旦坐在这个位置上,古往今来无数帝王的气息就好似穿越时空一般压迫而来,令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没有谁愿意成为帝王之中最无能的存在,总想要做到最好。 等到认识到自己的能力其实并不足以做到更好,那种惶恐足以将人压垮。 李承乾不可能对皇位不存在觊觎,毕竟是自幼便被金典册封的皇太子,无数大儒对其倾囊相授、耳提面命,所有人都希望他在未来某一日登上哪个位置,做一个合格的皇帝。 然而随着时日的推进,他却越来越发现自己的才能不足以胜任皇帝之位,那种仓惶恐惧令他无所适从。 而父皇越来越暧昧的态度支持魏王、晋王参与争储,越发令他濒临崩溃。 若是依照本心,他其实是愿意让出储位的,然而他也明白身为储君一旦被废黜意味着什么样的下场,为了自己也好,为了妻儿也罢,他都只能咬着牙挺着,半步不能退。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李承乾几乎发疯,他甚至想要用一些极端的手段向自己的父皇表达愤怒的抗议——既然册立我这个嫡长子为皇太子,为何又要将我废黜? 所幸房俊的支持让他的压力得以舒缓,随后父皇率军东征令他监国,算是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储位。 而父皇驾崩的那一天,当听到那个残酷悲伤却在心底曾经隐隐有过奢望的消息,李承乾痛哭失声、悲怮欲绝之余,也未尝没有那么一丝丝的窃喜。 这自然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但实在是忍不住…… 为此,李承乾自责愧疚了好久,但是等到一应叛逆被清扫干净,坐在皇位之上指点江山,所有的心情全部一扫而空,他所面临的是要将这略显残破的江山恢复如初,甚至更进一步,否则就会被天下人视作无能。 …… “丈量田亩的消息传至天下,现在所有人都惶恐不安,若不能予以安抚,怕是要横生波澜。”“什么叫‘所有人惶恐不安’?以我看只有那些门阀世家才惶恐不安,丈量田亩之事于百姓何干?他们根本没有地!”
“虽然之前世家门阀参与两次兵变,其罪当诛,但毕竟已经受到了惩罚教训,这天下还是要依靠世家门阀来维系,总不能让平民百姓去做官吧?”
“一句其罪当诛就行了?世家门阀之存在固然有稳定社稷之作用,但同时也是江山一统之隐患,世家门阀被打压得越狠,国家就越是稳定,相反,世家门阀越是兴旺,国家就越是内忧外患,打压门阀世家便是执政之基础,谁替世家门阀说话,谁就是居心叵测。”
“此言差矣,国家大事岂能非此即彼呢?你这是要闹斗争啊,‘党锢之祸’殷鉴仍在,莫要走上歧途、误国误民。”
政事堂内,一众宰辅围绕着“丈量田亩”一事吵得沸反盈天,尤其是刘洎与许敬宗两人,吹胡子瞪眼口沫横飞,全无宰执天下之气度,好似市井之间锱铢必较的贩夫走卒一般。 不过也难怪,贩夫走卒为了区区几文钱寸步不让,宰辅大夫为了丈量田亩争吵不休,看似云泥之别,实则本质相同,说到底都是为了利益罢了。 如此去看,高高在上的宰辅们与贩夫走卒也没什么不同…… 李承乾坐在位置上优哉游哉的喝茶,对宰辅们的争吵既不参与、也不阻止,旁边的房俊斜眼看了一旁负责记录会议纪要的中书舍人李敬玄,见其正运笔如飞的将许敬宗与刘洎的话语记录下来,笑道:“这等话语不需要记录。”
李敬玄一愣,停下笔,有些茫然的看着房俊。 他的职务便是负责将政事堂上每日里关于种种政务的不同意见记录下来,而后整理归档,有据可查。 房俊就觉得这些原本历史上声名赫赫之辈尚未长成之时的清纯呆萌即为有趣,笑着道:“固然负责纪要之事要实事求是,谁的观点、理念都要详尽记叙,但也要‘为尊者讳’,譬如刘中书与许尚书此番争执,你若详实记录,将来他们都死了,后然翻阅纪要,发现这两位简直有如泼妇骂街一般胡搅蛮缠,是否会让人觉得咱们‘仁和’一朝都是这等脾性暴躁、素质低劣之辈?所以只需记录他们的政见即可,偶有胡言脏语,可酌情删减,给这两位留些面子嘛。”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也不小,正在争吵的二人都听得清楚,赶紧闭上嘴巴,各自喝茶。 朝堂之上因为政见而争吵实在常见,到了这个地位的官员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执政理念,且心志坚定,轻易不会因为旁人意见相左便动摇心志,涉及原则之时,寸步不让。 但是相互争执之时一些难听之言若被记录在档,那么必将成为一桩丑事,玷污名誉。 若非大奸大恶之辈,总是要给一些体面的…… 李敬玄有些汗颜:“多谢越国公提点,是下官唐突了。”
房俊见到刘洎与许敬宗的争吵已经停止,便笑着道:“不过是随口言之,你且一听就好,毕竟不在其位不谋其职,你既然负责会议纪要,还是不能脱离实事求是的原则。譬如眼下丈量田亩以绘制天下舆图之政,有人认可,你就要记录其予以认可之理由,同样,有人反对,亦要将反对者之理由详细记述,等到后人阅读这份纪要寻找施政理念之时,以此为鉴。”
刘洎:“……” 咽了口唾沫,整理一下因为吵架激动而散乱的衣冠,端端正正坐了回去。 关于丈量田亩,皇帝给出的理由是“便于绘制一份前所未有之精确的帝国舆图”,但一些有识之士都认为必然不会如此简单,而皇帝真正的目的也一定是针对世家门阀。 毕竟无论是当初帮助魏王、晋王与李承乾争储,还是后来关陇、晋王两次兵变,其主体都是世家门阀,李承乾对于世家门阀之厌恶可想而知。 而文官系统几乎就是世家门阀的自留地,贫寒出身或许还能依靠勇冠三军去博取战功封妻荫子,但想要做官,没有一个藏书万卷、世代出仕的家世是万万不能的,放眼当世,如马周这般寒门出身而登上高位者绝无仅有,而马周出去其本身的能力之外,运气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旁人想要复制,难比登天。 作为文官系统的领袖,刘洎必须要维系文官的利益,否则他哪来威望去领袖群伦与军方抗衡? 既然丈量田亩是针对世家门阀,那么他必然要反对。 但是这毕竟是为了自身之利益与朝廷政策对着干,放在当下人人都能接受且认为理所应当,然而十年之后、百年之后呢?今日之正确,未来未必依旧正确,到那个时候,他就是“祸国殃民”的奸恶之徒…… 许敬宗愈发来劲了,义正辞严、大气磅礴,大声道:“汝辈皆国之蠹虫也!只知有家、不知有国,为了一己之私将国家利益弃之不顾,也腆颜窃居高位、冠带衣紫?吾羞于之为伍!”
而后顿了一顿,斜眼见李敬玄似乎未曾动笔,遂好奇问道:“你为何不记?”
李敬玄有些尴尬,但还是听着头皮道:“许尚书这番话语有诋毁污蔑之嫌,既然未有确凿之证据,下官不敢贸然录于纸上,否则有损他人清誉。”
刘洎欣然道:“年轻人胸怀正气、不畏强权,正该如此!”
他发现自己在斗嘴、辩论这方面完全不是许敬宗的对手,几乎每一次争吵都被对方击败,并且持续不断的被扣上诸如“党争祸首”“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贪腐成风”这样的罪名,如果会议纪要皆记述其上,长此以往,旁人不了解内情,怕是就要将他归于此等败类,那如何得了? 李敬玄忍不住转头看了房俊一眼,毕竟他知道许敬宗不过是个马前卒,而房俊与刘洎才是当下朝堂的对立派,见到房俊面露微笑微微颔首,顿时放下心来。 心底对房俊充满敬仰崇拜,似房俊这般哪怕是面对政敌也能坚守底线原则,不恣意污蔑抹黑打击报复,如此胸怀才配得上当朝第一人之赞誉,而在一旁一声不吭、浑不在意的李勣则难免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失宰辅之首的气度…… 一直未曾发言的李承乾放下茶杯,淡然道:“关于丈量田亩之事,朝堂之上无需争论了,朕决心已定,势在必行,且根据先前之议论,此事由许尚书全权负责,朝堂自上而下所有衙门、所有人,都要予以配合,不得阻挠。”
想要坐稳皇位,想要收拾当下略显残破的山河不对后世子孙诋毁,那就势必要施行新政,而作为新政最核心的丈量田亩,岂能容许他人阻挠? 莫说一个刘洎,就算所有文官都站出来反对,一样势在必行。